深圳一日游

吴砺

                                                                                                   深圳一日游

                                                                                                         （一）

早上五点一刻被服务员叫醒。今天参加旅行社的深圳一日游。从广州机场附近的人和镇上的万奥酒店起早乘地铁赶到市区旅行社的指定上车点。

启明星异常明亮的挂在天空中。难得起这么早，这些年己极少看到启明星了。心中有些悲伤。＂我们的时光不多了。＂上次晓光来福州这样说。我们的亲人离去，这个宇宙照样运转，全无知觉。去的人不再回来了，我们离去的那一天不也很快就要到来了吗？黛玉葬花，悲伤的是下一次葬自己的是谁。《红楼梦》中的感伤同样适用于我们自己。

地铁车厢对面座位上一位姑娘很文静。刚才她与一个老人相互谦让座位，这是现代社会并不常见的情景。这珠江三角洲地区，有打工的，有当保安的，有管理层的，有当老板的，在这片土地上扮演着不同的角色，都是匆匆一辈子。我们会抱怨命运，可谁理睬你的抱怨?谁要对你负责?这全世界七十亿人的人海中，你算什么?谁会说，我在世上收获了我该收获的，我可以潇洒地离席了?“把每天当一生来过。”这或许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对面姑娘长得很标准，装束应当是店员，标准的乖乖女，世界正属于她，多么想能再回到她这样的年纪啊！

旅游车是一个小中巴，十多个游客。阳光斜照的街道十分的宁静。我还是二000年前后去过一次深圳，今天算是第二次去深圳，以参团一日游的方式。

旅游车从广州市出来进入连接深圳的空旷的郊区，看到了几条河，一组山峦。

一个小渔村，三十五年就变成了超过一千万人口的现代化城市，这应当是人类城市发展史上的一个奇迹，也是整个中国这三十五年的一个缩影。整个中国大地上这三十五年新建的楼房数量亦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奇迹。

高速公路两侧众多的山峦给了我很深的印象。没有想到深圳地区还有这么多的山。大地上弥漫着薄薄的光雾。 这过去的三十五年十多亿中国人各自自由地寻找自己的努力目标，自适应这逐渐开放的社会，从而创造了中国的奇迹。

反观前三十年，中国由极少数的人拍脑袋，制定所谓的计划，10亿人民的创造力被冻结了。现在看起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导游说深圳特区于1980年成立，最早是长约50公里宽约七公里的一个狭长地区，实际可以用的面积约一百一十平方公里。2010年特区扩大到近二千平方公里，接近香港的两倍面积。更早是1979年在蛇口一平方公里荒坡上建立工业区。深圳的绿化覆盖率为45%。

旅游车从二0一三年被废弃的同乐检查站路过。这里曾是内地进入深圳的一个边防站。我们经广深高速公路穿越深圳市。沿途路过右侧带有铁丝网的一段道路，导游告诉我们铁丝网那边是香港。

越过一层铁丝网就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三十五年前那里是大多数中国人向往的可望不可及的想象中的幸福的世界啊。我们已知当年一些内地人冒着生命危险在夜间囚水渡海偷渡前往香港，只是为想要过上那里人同样的生活啊！

一个铁丝网可以在地球上化岀人类完全不同的生活！铁丝网那边的老百姓不过是凭自己的力气为自己挣钱而已，衣食得到了保障；铁丝网这边的老百处在贫困交加和饥饿的边缘中度过了三十年，理由是为了全人类的解放和明天。铁丝网两侧的人相互称对方为洪水猛兽，互称对方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人类可以在这样的睁着眼说瞎话几十年。皇帝没有穿衣服的祼体走在大街上，满大街的人没有人相信他没穿衣服，只是认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认为作为凡人的自己应该是看不见皇帝穿在身上最新式的豪华服装。倒是有一个矮个子的七十多岁的小老头邓小平在历史剧中饰演了《皇帝的新装》童话故事中的那个天真的儿童，他说了句真话：“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的猫就是好猫。”我们的后代以后再看我们所在的时代，会发出怎样的惊叹啊！

可是邓小平当年的黑猫和白猫的大白话曾引起了一代人多大的狂怒啊：这个小老头没有阶级观念！没有大是大非的观念！剥削阶级的猫抓住了老鼠怎么可以是好猫呢？！法国的哲学家柏格森（1859------1941）说：＂信仰的力量不表现在能使人移山，而在于能让人看不到有山要移。＂我只能说这个哲学家过世太早，他只说对了一半。这句话我可以改为：“信仰是力量不表现在能使人移山，而在于可以让人完全看不到和相信正在移动的山真的正在移动！”

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深圳这个三十五年前的小渔村变成现代化的这样上千万人现代化高科技的大都市，没有想到中国这三十五年发生了所谓改天换地的变化，即使当年深圳和中国改革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本人也决没有料想到的。

1984年邓小平走访深圳第一个＂万元村＂时说：全国农村要达到渔民村现在的水平恐怕要100年；他看到农民家的黑白电视机时说，全国人人家里有这样的电视机至少要70年！这与上世纪五十年代全国一致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狂热相比，这是多么现实主义的超级冷静和现实主义啊！

                  （二）

第一个景点是参观明斯克号航母。这是一艘前苏联废弃的直升飞机航母做的旅游景点。深圳一日游以这样航母为景点，让我感觉十分的复杂。通向航母浮桥入口有数盆十分艳丽弹子球大小的球状花卉，在海风和阳光之中特别的美。航母所在海湾的海面灰蓝明净，阳光很和煦，世界此刻很安详也很平和。走在这艘钢铁巨人身体上，你会觉得这布满生锈铆钉粗糙的甲板冷酷沉重，只是船上播放的音乐很温柔。

若长年住和生活在这样的舰船上，漂浮在空旷的海面上，这船又是太小和令人感到太单调和枯燥了。舰首很高，废弃的导弹鱼雷发射架看上去很粗糙，简陋。海湾的海水深蓝，闪烁着细鱼鳞般的波光，真的美极了，与这坚硬的钢铁怪物很不和谐。世界和生命是这样的美，而你所在的巨轮是为摧毁能感受到的这个世界的美的人类的肉体而建造的。

二十世纪人类的科学技术突飞猛进，造出的武器可以一次成千上万的消灭人类的肉体，杀人技术的进步是前所未有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士兵和平民伤亡超过3500万人，其中1500万人死亡，2000万人受伤；二战中直接死于战争及与战争有关原因的7000万人；二战结束后，大约一千万人死于战火。人类在二十世纪战争而牺牲了多达一亿多人。

我想起了伊拉克战争中一个新闻片段：联軍飞机向地面俯冲飞走后，整个地面象火山喷发一样瞬间大面积沸腾起来了。若没有科学技术在二十世纪的巨大进步，二十世纪不可能有如此巨大的伤亡。我们现在站在这样的一个现代化的战争机器废墟上，是要歌颂它的雄伟壮丽，还是要为人类悲歌一曲呢？

                 

                                                                                              （三）

旅游团第二站来到了中英街。一条不足一里长宽不到7米的小街，街一侧属内地，另一侧属香港；九七年回归前一半属英方，一半属中方，这样“一街两制”持续了一个世纪了。这条名气很响的小街，现在看上去像国内一个偏远小镇上仍然保留着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小街，平凡而不起眼。昔日大陆游客来到这里购买内地没有的免税的外国产品。上世纪八十年代起，这条小街每天接待游客近万人，最高时一天曾经达七万人。

今天中英街上游人很少，同车来的游客几乎没有人购物。很难设想这样一条小街一天走过七万游客时是什么样的景象了。今天这少有游客的小街正是见证了内地与香港生活水平差别的减少甚至消失，也见证了深圳在中国现代史上消除贫困曾经的作用。

                       （四）

旅游车带着我们前往盐田港。这是所谓金色海岸深港环岛游。盐田湾海水较深，如深色的巨型玉石。迎着阳光，波浪缓缓飘来。海风吹得人心爽。海中一个香港的小岛像一只花瓶侧半平浮在海水中。远处海水淡紫色，近处游船下方的海水却像啤酒瓶的蓝绿色。海水很纯，阳光很灿烂。

久违的海风------深圳一日游仅凭这一小时海风从你的面庞吹过就值得了。她在我心灵深处唤起了时空的遥远感，尤其我看到远处天际下那长条状淡淡的紫色海平面时。我遥想到古希腊航海时代，或是更遥远的时空，这一刻我忘记了陆地和陆地在过去百年中发生的一切。我在想我们更遥远的祖先还是在海水中畅游的动物时，当他们从海水中浮起头，望着我现在看到同样的天际上淡紫色的海平面时，不知是否已能感知和己体会到这时空的深邃和遥远了。

                     

                                                                                                        （五）

        旅游车从深圳市走出时，天色已暗下来了。车向西北方向返回广州。地平线上方残留一大片黄红色的绯云，它的上方有五六条海軍衫条纹状的淡红色云片停滞在淡蓝色的天空中。沿途看到的河水表面被晚霞映得淡红。

深圳与广州之间的郊野十分空旷，沿途很少见到房屋，偶尔见到的只是高压电线塔。 时空在此刻变得遥远。天色渐渐变得更暗，天空中只剩下一大块长条状暗红绯云在地平线大片黑云之上。

“为什么是深圳，而不是中国的其他城市得以在20世纪80年代后开始崛起?”中山大学教授冯原先生前不久在一篇文章中试图解答一个问题：这“渔村------世界大港”模型揭示了什么？作者建议用施坚雅（G．William Skinner）的“中心------边缘”模式的观察方法来取代“北、上、广、深”的梯级式序列。

“如此，一个中心------北京中心，以及三个边界城市（在沿海和港口意义上）------广州、上海、深圳这一放射空间结构便呈现出来。”“北京中心------边界城市的放射空间模型能够呈现出一种历史性结构。正是这一结构所蕴含的政治传统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从自我中心出发，在近300年的时间跨度上与外来的现代性共同塑造了不同时期的典型边界城市，分别是18世纪的广州------帝国中心时期以专属贸易商馆区为特征的城市，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上海------现代性扩张时期的租界城市，以及20世纪末及21世纪初的深圳------以经济特区为主要属性的爆发型城市。”

“因此，如果把北京和西方中心分别看成对立的两个核心，那么这三个不同时代的边界城市，就是有了某种共同的双重性质。它们既是地理和内部传统所塑造的“中心——边缘”结构中的边界，对内表达了向内聚合的力——封闭之力；又分别代表了以内部自我中心所复制出来的中国与外部世界相互关系，向外表达了内部如何融合外部的努力------开放之力。不过，由于封闭之力的普遍存在，我想正是后者------融合外部世界的开放之力给予了这三座城市超越任何中国内陆城市的重要性和地位。”

对＂北京------广州＂时期广州城，＂必须注意导致商馆区的空间模式产生的政治与心理意图------如果不能完全拒绝他者的来访，那就把那个远道而来的西方世界圏禁起来，把它置入在一个边缘城市（广州城）的城外。

与＂北京------广州＂时期相比，＂以上海租界为起点的租界空间仍然是一个有边界的围合空间，＂但是，＂租界的空间模型己不再是一个关闭的笼子，而是一个开放的飞地，原来那个被关押的西方拥有了‘国中之国’的自治权和治外法权＂。

＂从商馆区到租界的空间模型，虽然有共同的围闭的特征，但是由于内外之力的倾斜，上海从一个强行的外来者变成了一个自我的参与者。上海虽然被主流历史指称为半殖民地和冒险家的乐园，但是上海外滩的建筑群所构成的天际轮廓线在20世纪30年代创造了整个东方世界最具现代性表证的形象。在中国经由一个帝国转变成一个民族---国家的进程中，上海一直扮演着现代实验室的角色，典型的上海虽然是一个由无所顾忌的他者带给中国的，但是上海的崛起和发展也是中国自身参与现代化的成果。深圳特区的出现，事实上正好是成为新中国划分前30年与后35年的分水岭。＂

作者认为前三十年将外部（西方）世界全部阻挡在国家之外使改革开放时产生难以比拟爆发力和反弾力。＂我们必须观察到深圳特区的第二边界，这就是曾经在深圳特区发展史上创造出关内关外的价值落差，而今天已经不再发挥作用的‘二线关’。这一条边界具有的政治与心理意义，因为它实际上是一条内部边界，也是一条政治的防御性边界。而重要的是，把这两个边界合在一起，深圳特区仍然呈现出一个围合的空间模型。＂＂一方面，‘二线关’以边防的名义对内界定了特区的特，对于它承担着经济建设上作为实验室的象征意义；另一方面，二线关向外的使命仍是一种阻挡之力，尽管事实上，深圳特区不仅吸引着全体中国人民对新生活方式的追求，向外的阻挡之力最终被强大的内吸力所瓦解，特区向外输出产品，但向内却输入了现代化想象和精神，后者才是深圳对中国现代化的最大贡献。＂

冯原的＂深圳启示录＂一文写得很有见地。

我们以外人的身份现在爱嘲笑日本人的历史观的特点是日本人特有的自卑与自傲使他们不能正视自己近现代史中最黑暗的一面。其实我们中国人或多或少的也犯着同样的错误。

天色更暗了，西方天幕上那些绯红的云片在地平线上若有若无，像桃子皮上极浅的淡红。晚上七点时，西方的天幕中云层彻底看不见了，只是我似乎仍感到它的存在。或许只是我的记忆仍在心理发生作用，对于从来未注意到或看到过那片绯红的晚霞的人而言，她从未存在过。

                                  吴砺

                                                                            2015．9．28

吴砺

选自待出版的散文集《致远方朋友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