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希望你可以留下来

简安

痣，赘生在皮肤上的暗褐色小疙瘩，比喻多余而无用的东西。

出租车划过狭长隧道，收音机里的情歌短暂失声。在片刻间的静默中，我仿佛可以听见往事与疾速的车身一起越过重峦叠嶂，遥遥追出几千公里，与四合的暮色一起裹住我。出逃的念头还在撕扯，心脏经受不住诱惑，几乎想要摊手作罢。

出隧道后，就是我将去往的另一座城，司机将车停靠在郊外的村落旁，崎岖的小道边一家菜馆亮着昏暗的灯。他朝窗外吐了一口痰，徐徐扭过头问我：“姑娘，这一路上停了不下十次。你是走还是回去？”

其实无论前路退路我都无处可逃，记忆从来没有给过我喘息的时间，像沉在深海里试图探出脑袋，可是和他有关的细节都太沉重，挣脱的努力全是白费苦心。

说好分开的那天正好下着雨，他手边依然是离不开的半截烟。老电影院里重映罗曼蒂克的爱情片，我靠在他肩膀上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散场后的电影院门口滞留着忘记带伞的顾客。他在拐角买了一把黑色长柄伞，和我一同走到车站。几乎是站定的那一刻，他把伞递给我，从我身边抽离。他跳上不知开往何处的巴士，站在门口朝我喊：“我们分手吧。”像一个猝不及防的耳光。

我们都知道，热恋期过后的我们都在填补草率相伴的决定。我在日后的相处中越来越投入，他从头到尾都只肩负着承诺过的责任。

好在和他分开后的那些年，他都是独自一个人。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南北相隔，从不同的窗口窥探他的人生轨迹，在哪里跌过跤，枕何处睡过觉。在社交软件里看到他的近照，背景是城南的哪家餐馆，翘课搭两小时巴士寻觅，尝试他提及的菠萝面包，点燃一支黄鹤楼，学他的神情拍一张照，存在加了密码的相册里，恬淡的快乐里总是参杂着一丝苦涩。好像有他的那一层空气才是我真正存活的地方，而我的真实人生早就过得一团糟。

可是只要他还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抽烟，一个人喝烈酒，我就还有继续爱着他的资格。他的那一半生活总能和我的这一半镶嵌在一起，在不同的时空里交接，用遥远的灵魂陪伴。

直到后来，他的动态里出现新鲜面孔。我无法安然躺在那些祝福的词条之间，模棱两可地祝他幸福。被挤占掉立身的勇气，漂泊的迫切感才一点点阻挠我遥远的守望。

凌晨三点一刻，从睡眼惺忪的房东太太处接过两把钥匙，稍一转动，轻巧地打开封闭太久的出租屋，梅雨季节的潮味窜进鼻孔，极力忍住逃走的心，才将行李箱推进屋子。

在完全陌生的四方空间里，墙面上还挂着旧租客的海报，恬静的落日图景，仿佛激越的一切都结束了，一派闲适自然。积满灰尘的狭窄房间，只要稍一走动就能扬起飞尘。半开的窗户外面，蝉声和蛙鸣交织在一起。

在这个下过雨的夜晚，床单被褥来不及铺展，一个人直直地躺在暗黄色木质地板上。知道自己必须硬着头皮开始新生活，紧握着的拳头才逐渐舒展。

我谋划了好多年，要选择在一个最恰当的日子逃离那座城，走得彻彻底底，和消失无异。他在锣鼓喧天的清晨，得知我出走异乡，大概在眉头轻皱后依然会亲吻身旁的姑娘，听她畅想婚后的时光。

故事在我背着行囊走在陌生街头巷陌，听陌生人唱广东歌，和独行者做短暂伴的时候就该结束了。从此我们各自归家，曾一起吹的泡泡逐个戳破，再也不是那年的我们，再也不谈及往日朝暮相思。

像平坦腹部的那颗痣，把心酸和心甘都藏起来，把他的好他的坏都锁起来，没人知道在我们身上发生过的故事，没人碰到那道浅色伤口，那里曾有过一个生命，却和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平静。

好像已经过了纠结于那个人为什么要走的年纪，看淡了人与人之间的牵绊，后来的故事都不过是新瓶装点旧梦，留不住的已经是最好的。

再深厚的感情，也有松散的时候，世事如水，漫过心脏的那一刻，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你可以留下来。可是感情这种事，淌过去了就算完了，谁真的见过倒灌的海水，在已经干涸的荒漠地带？

你知道那颗痣毫无用处，孤零零地熨烫在心头。多年后你偶尔还会拿出来看看，可是情歌已经失声，你知道已经过了此生一度的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