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商

吴砺

智商

记得在大学时代，一个下午我们在北京实习的同学在颐和园后山的不太密的树林中穿越。几个在物理所实习的同学在笑话他们实习地方的几个中年人老师相互取笑他们青年时代的浪漫史。我印象很深的是斜照在地面上与树干上斑驳的黄黄的阳光斑点和从我自己心中涌出的对自己年轻的自豪感，只觉得同学们所说老师们已属于过去了，我却属于未来，无限的未来。

如今我已开始不断回顾我自己的过去了。作为快进入五十周岁的人，我时常对自己现在的年龄感到异常的陌生，总是不相信，因为童年少年只是近在眼前，我们怎么也开始逼近人生的终点，快循入另一个空的永恒无意识世界的边缘了呢？

当我翻看自己写的自己故事时，不由觉得自己一生的分量太单薄了，完全可以用浅薄来定量：一个男孩用十年时代追求几个女孩，全是荒唐的努力，隔了十年又用十年时间写那已过去的十多年青年时代十分浅薄的空洞完全不成功的恋爱故事；不知不觉中快进入了老年了，The Game要Over了，这应当是一个人的一生的故事吗？

如今我又仿佛看到当年在北京笑话中年老师的少年我又在笑话自己的今天，只是前面不再是无限未来，而只是已十分有限生存空间和时间了。

前一阵我家小子与同学在网上与另一个上清华同学同时测试智商，结果两个人都是一百分。小子说：“老爸的智商应该有一百五十。”这是孩子眼中的印象。我查了一查网上资料，一百分是正常人的平均分，但我不知它测试的题目。

其实我知道我的智商也许根本就不到五十分。大学毕业后十年，对一个理科毕业生，我存在的问题：

1.英语听力为零，一句英文听不懂；工作后第九年我曾经用半年时间不上班听《英语九百句》以参加EPT考试，结果考试时我一句都没有听懂。其实一个人这样努力还听不懂也是很难的，但这在我身上发生了。我在美国两年也成天看英文电视，但听力没有任何进步，听力仍为零；

2.作为物理系学生，我计算机一点不会，而一九八五年我就到北京参加XT计算机及汉卡计算机培训，那时一个研究所也没有几台计算机，我完全记不住计算机语言；

3.大型计算机化仪器从来不会用，我们实验室曾有一台BOXCAR光谱仪，一个大砖头操作说明书我专研了两年，还记不住其使用程序。小到银行卡，我不会在自动机上取钱。有一年我在上海我不得不请保安帮我取钱。我对计算机有一种本能地恐惧；还有手机不会用，汽车不会开，汉字计算机输入不会；

4.电子线路一点不懂，理论推导从来不会，更别说上计算机计算，四大力学复杂一点内容，全部忘记，而且特别畏惧这些东西；

5.工作头十年一篇第一作者论文没有，唯一发表一篇文章是我的老师让我翻译的一篇英文。因为一篇论文没有，工作五年评职称中级没有被评上，后来研究所没有再评，到目前为止，我的职称仍只是助教或研究实习员。

6.刚参加工作时我们实验室有一台进口和一台国产的染料环形腔激光器，这个激光器调一次需一个星期或两个星期才能调出来。我们实验室有一个硕士就能调出光，他能眼睛分辨黄光到红光几个纳米的波长，这样需耐心仪器将我整怕了，以致于我认为自己没有动手能力。当时我所在课题组是做老掉牙的光谱八六三项目，这项目我没有任何机会呈现我十年之后在产品上优秀的创新能力和创造力，以至于我在科研、理论与实验上都似乎是无药可救的弱智儿童。无疑有这几个特点在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中期，被评为大学毕业生中的垃圾一定是当之无愧的。不可能出国，不可能在单位被提升，一个理科生要差到这样程度也是一种奇迹。

作为个性来说：

1.本能地不愿和害怕承担任何家庭责任，一要负责任，就躲起来，这不是道德缺陷，而是心理严重的缺陷。

2.没有主见，什么都要朋友给自己拿主张。

然而青年时代这样对社会完全不值一提的男孩却怀有一个梦想：寻找伟大的爱情。现在想来，我青年时代的那些朋友们当年私下嘴巴一定全都笑歪了，为他们的朋友吴砺不自量力笑歪了嘴。这就是我写过两本书和准备出版第三本书的故事背景。

说我青年时代处在严重自卑的阴影之下，事实上一点也没有夸张的。问题在于这个青年人一直就仅这样自卑，肯定就没有那么多的故事了。其实故事另一面是，这个青年人觉得自己将是做出一番伟大事业的人，尽管自己完全不知自己能做什么，眼前这一切在恋爱上受的挫折也许是成为一个杰出人物必须经受的。这样强烈的自负与自卑如同早上和傍照中的阴影和阳光落在同一座山峰上，从而演出这个人在人世间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故事。只是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这个小人物还极力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当年这个青年发现在现实中自己毫无希望时，于是做起当文学家的梦，因为文学家可以是十年或二十年以后成功，如同各种宗教将现世不如意忽略，从而修行来世的幸福一样：核心是不用为现实而绝望。

这个小人物在青年时代另一个最重要的特点是他内心中有地壳内部同样炙烈的熔岩般的对这个世界毫无道理的天生的爱，而且绝不仅仅是对他想追求的那些女孩的爱。这也许是他青年时代常超越他自身的天生的缺陷和挫折而永不曾熄灭的动力，这也许就是人类青春的生命力和人类青春的动人之处。无知和一无所有但勇往直前，即使不断受挫，但总奋力向前——公正地讲，我的青年时代积极一面也许可用得上莎士比亚剧本中的一句话：“黑暗之中闪烁着一点英雄的形象”。

命运最具讽刺的是当他真成为作家时，他早已追不上当年那些姑娘了。或许那些姑娘只是命运挂在他这头倔驴额头上的永远吃不着的葡萄，或是骗他向前赶路的影子罢了。

吴砺

2013.8.20

                           

吴砺

选自待出版的散文集《致远方朋友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