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残月

吴砺

晓风残月

(一)

同往常一样，假期还没有结束我又固执地从家里提前回单位。这次回家本想调整一下情绪，收获甚微。

汽车又在安合路上高速行驶着，我心里只觉得一片空荡荡的，我又不自觉地想起了云。如同在黑洞附近的物体一样，这些天我全部思想都无法不围绕云旋转着……

我不得不十分渐愧地向自己承认，我仍在深深地爱着这个女孩子，无论自尊心怎样使我千方百计忘记这次恋爱，也无论我的理性怎样力图使我变得超脱，可我无法摆脱一个凡心的呼唤：我爱云……，这让我感受到愤怒同时又无可奈何。

可我为什么爱她呢？是那个楚楚动人孤立无援的形象，还是那带着稚气的自负与骄傲打动了我？或是这少女的纯真打动了我？我无法不承认这样的事实，对现在我而言，她是多么可爱。这些天我时常想起我站在她身边，看看她，低声向她道歉的情景。站在你所爱女孩子身边看着她爱理不理生气的样子，向她说着甜言蜜语，这大概是青年时代恋爱中最温暖人心的时刻之一……

如今这场恋爱已成过去了……，如同看着撞上礁石的巨轮沉没，已无可救药地沉没。任何后悔，任何忏悔都已无法改变轮船已沉入海底的现实，如今你只是徒然在脑海中反复重复着轮船沉入海底最后一刻的镜头……

车到了合肥，买好了火车票，已是上午十点半了。我决定回学校同留校的同学们聚一聚。

（二）

在同学那里吃了顿饭，并再一道看了场电影。送走老同学，我内心十分希望去倪老师那里看一看，可自己这几年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总觉心中有愧。

在车站徘徊了一段时间，我还是决定去倪老师家一趟，现在是需要倪老师鼓励和指导的时候了。

倪老师带着我非常熟悉的笑容打开了门。只有倪老师一个人在家。

倪老师话很快转入了我的问题。

“你写的信写的非常好，很有文采，你真该学文”，倪老师一边泡茶一边说道。倪老师大概总是对人这样客气吧，我心中暗想道。

“你平时写点东西吗？想考文吗？”倪老师继续问道。“基础太差，暂时没这个打算，不过我确实有这样的想法，平时我偶尔写一点，我一直对文化大革命很感兴趣，我一个梦想是未来写一部像《战争与和平》一样的小说，”我说道。

“关于文革下层情况已写得太多了，要写只能写第二层了。”倪老师说。

“不，我感兴趣的还是民众，我想以此反映整个民族的面貌。”我回答道。

倪老师沉默不语了。我第一次听到倪老师夸奖自己的文笔，我冷静听着这种赞扬，从大学到现在我亦碰到了不少同学说同样的话，可是我到目前什么进展都没有。我不由对自己这种才能表示冷淡的情绪，过几年再说吧，现在还看不出有什么作为。摆在眼前仍是与过去同样的困境，不走出这样的困境，想创作文学只能是空想。

“你现在和那个女孩还有来往吗？”

“没有。”我如实地回答道，“其实尽管这件事拖了这么久，现在要我准确描述这个女孩子的容貌都描述不了，但这件事就是忘不了。”

“忘掉那个女孩了，既然人家不爱你，你何必要去记住别人。”倪老师冷静地说道。

我沉默了，我不好辩解。有可能这孩子是由于其他原因不愿接触，我仍一厢情愿这样想。说实在，对这女孩，她是否爱过我，我一点把握都没有。

“是的，我也做了很大努力，效果并不是很明显，不过，我还是下定决心去了却这件事”。

“不要总是认定一个女孩子，说一句不客气的话，所有女人从生理上来讲并没有什么差别。”倪老师声音变得更冷。

我感到心里微微有点受伤，这句话刺痛了我，但我不觉得这损害了我的爱情，我知道倪老师这句话决非轻易出口，像倪老师这样有高度修养的人，在这种关键问题上，是对症下药，“警言谏痴心。”一个人不将他的理想看破，破坏它的神圣性是很难抛弃其追求的。尽管同任何人一样，对性每个青年人都会偷偷思考和进行想象，如同大家偷偷地看所谓黄色照片，但对一个初恋的青年人，将性与情人联想到起内心还是在被忌讳的——在感到心里隐隐作痛后，我忽然有所觉悟……

“从头开始吧，我提出三个建议：第一点，人品要好，包括不要自私，小心眼，也包括在性问题上十分严肃；第二点，身体要好，否则将来生活总被病人缠住；第三点，文化程度稍高一点，否则价值观点，思维方式不能合拍。不过，你有必要过个半年，考完研究生后再考虑这个问题。”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插话道。

“并不是说那个女人不爱你，就是说你比另一个男人差，这些情感问题很复杂，机会非常重要的。必须有机会，你才可能获得理想的对象，世上最好的男子找最好女子的机会并不多。”

“我现在过得还是很满意，尽管我的爱人没有别人的漂亮，我们仍是很幸福很和谐。回合肥吧，一切都会好办，我们到时亦给你当参谋。”

“爱美之心是可以理解的，即使结了婚的人见到非常漂亮的女性，也会动心的。”倪老师接着说道。

“结婚后的生活与单身生活完全是两回事。”倪老师转开话题，“就我来讲，我感到了做父亲的责任，孩子的教育要分散我相当多的精力。”

倪老师询问了我的复习情况，提到这个问题我就变得无精打采了，倪老师劝我要考一次，要考回合肥。与我父亲同样的口吻，严父严师简直是恨铁不成钢，赶鸭子上架，以至于我感到不考研究生都对不起他们。单位规定五年之内不能调动工作，已有几个青年人为此事碰得头破血流，否则我将坚决地从现在起着手调动工作，调回合肥，一切从零开始，一切从头……

而我现在对考试实在没有兴趣，也失去了信心，欲进不能，欲退也不能……

（三）

倪老师爱人郭老师回来了。夫妇俩留我吃饭，我也没推辞。倪老师骑车到学校食堂买了一只鸡和几个熟菜，郭老师在厨房做菜，我坐在沙发上翻看着报纸。

菜摆上桌了，倪老师拿出一瓶还没有开封的精装白酒。我也不再是第一次同他们夫妇吃饭时的那个磊了，我已没有当初拘束和不好意思感觉了。在外工作了三年，回家父亲也不再费力教导我怎样做人和担心我了。最近两次回家，父亲带着复杂心情说他的大儿子变得老练了一点，甚至有点油了。我也开始有点得意地向父亲吹自己怎样与单位众多青年人打成一片的事了。

饭桌上空气变得活泼轻松了。

“你与学校那个女孩还有联系吗？”郭老师微笑问道。

“已没有联系了。”我镇定坦然地说道。

是的，青年时代单纯的我赢得了倪老师夫妇俩的信任。我青年时代大概写得最好的信是被云退回来的一封信，我曾让云从上海带回给倪老师（云当然不知我让她带了什么信），这大概也是我这几年写得最长的一封信。

喝完了一大杯洒，倪老师又给我倒了一大杯。郭老师开始阻止了。倪老师给我加酒了。

“没关系，喝点酒上火车更好睡觉，磊喝这一点没有问题。”倪老师说道。

“今宵酒醒何处。”倪老师随口朗诵道。

“杨柳岸”，我在微醉中不自觉应了一句。

“晓风残月。”郭老师应了最后一句。

这是我一生最感到温暖和亲切的场面，这里充满了理解与爱，一种深深的理解和人间的真情。我相信此生不会有此时同样的机会来再现柳永这首词所表达的意境了……

（四）

火车开动时，天早已黑了。我长时间凝视着窗外西方残留的最后一点月牙和微弱月光下黑沉沉的大地……，虽感伤的我仍梦想着，如同所有青年一样。但此刻我永远没有想到，一年后几乎同一个时间倪老师因出国前极度疲劳，急性肝腹水病发作突然去世了……

很久很久的时间每当我一想到倪老师，泪水总会突然涌满我的眼中。我在想：上帝也许在惩罚我，不许我向自己最好的恩师和知已倾诉，总是让我这种人这样孤独，使我只能向这个世界孤独地倾诉……

吴砺

选自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