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方朋友的信（十七）

吴砺

致远方朋友的信

（十七）

萍：

我青年时代最漫长的一场恋爱在记忆中已变得十分模糊，几乎成了记忆中的空白。对那个女孩印象亦十分模糊了。那个女孩帮我选的一件牛仔服我穿了十年，一直穿到出国前；那个女孩子在舞会上唱过的苏格兰民歌《绿袖》偶尔我会让儿子在钢琴上弹奏；这小伙子有时为让我高兴（他当然知道这是他老爸当年喜欢的一个女孩唱过的歌），会主动弹这首民歌改编曲（他弹得不错，钢琴过了十级，小提琴过了七级，业余爱好。孩子在音乐上有些感觉，平时几乎不练，只是考级时突击练几天），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任何痕迹。

这场艰苦的，不可思议的，最顽强也是最漫长的努力成了记忆中的黑洞，几乎没有什么光从那里逸出。从那个女孩有男朋友后（我当时不知是真是假，或做样子给我看），那是女孩大学上大学一年级；从那时起一直到女孩毕业三年半时间，大部分周末我会到那女孩家去一次，我给自己立下了一个严格的规则；不许自己到女孩上大学的学校中去，因为她还是学生，我真的一次未去过。周末女孩子总是回家，我在她家时，那女孩子把自己关在自己房间中，从来不出来。

三年半时间，我坚持着。这是什么概念，我显然很不受欢迎；每次我硬着头皮坐在人家那里装着看报纸，没话找几句话，这显示出我生命中个性中最奇怪的一面。我当时是那种表面随和的，内心十分骄傲的青年人，有时虚荣心也非常强的，这样长期行为对我的自尊无疑是极大地折磨，每次敲开人家的门是要脸皮很厚的人才能做到的，但我其实是脸皮很薄的人；另一面，这样长期没有对话的努力，很多人会精神崩溃的。过去总是有故事说：古代有什么武林高手为求师，在师傅门口跪三年，三年后求得了真传。

我在那个女孩家门口一跪就是跪了三年半，我要是一个傻子也易做到，也好理解，偏偏我是一个内心极为敏感的人。我记不得佛在菩提树下修行了几年，好像比我的时间多一点。这种行为要么是神经不正常的人（我神经还挺正常）行为，要么是圣徒或苦行僧的行为。现在想想，这家人还算厚道，不错了，每次还开门让我进去，这对他们也是一种长期的精神折磨。这就是大脑“一根筋”的人经历，没有一种狂热地接近宗教信仰信念的人是不可能坚持那么久的。你看西藏那些信徒会用一年甚至几年时间俯伏在地面，用他们身体丈量大地去拜访自己心目中佛教圣地，我那时一定是他们的同类，他们的兄弟。不过他们最终还是如愿和还愿了，而我则是进行了一场完全失败的长征。

那女孩大学毕业后立即准备结婚出国。显然他们家庭不能再让我这样去他们家了。女孩子母亲找到我的一个朋友求他给我介绍女朋友，我的朋友被我无情地痛骂了一顿，他介绍的女孩也大学毕业了，那女孩很喜欢我，家境非常好，也算上海高干子弟吧，我当然也断然回绝了。（九八年我在湾区时见过她和她丈夫，那女孩见到我时仍十分局促不安，我当然理解，那是一个错误时间安排的结果，没有缘份，如果不是那个特定时间，我一定会接受她的）。

正好这时我介入处理我朋友恋爱的悲剧。朋友恋爱悲剧使我从自己过去三年痴迷中突然惊醒过来。我终于下决心了断自己漫长的努力。我给那个女孩写了一份最短的信，表明自己将结束自己一切努力。那信没有被打开。女孩母亲找到我的导师（我导师一直不知道这事）。当我的老师在我面前刚要开口，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我说我已给那个女孩子写过信表示已结束那一切。我老师说他们怎么没告诉我呢？于是他赶到那个女孩家，在一堆女孩收到的我写给她从未打开过信中，找到了日期最近的一封信，发现了我所说的内容。

这是我青年时代最莫名其妙的一场经历了。这种经历会带来长期深沉地内心创伤的。

我整个青年时代就是这样迷失在情感之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当时社会条件没有为我提供发挥我特长的工作内容，我在专业上表现一直很糟糕，这使我失去了恋爱物质基础和自信心来源。我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有才华，但我不能准确知道自己才华在那里，我知道我的地层深处有一个很大矿物，我也不知那矿藏是什么东西，埋得很深，挖不出来；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在现实中在实际中怎么能说服像上海女孩母亲那样现实的妇女呢？

我有一个老乡从我那个单位出国后曾在美国一个高校做过系主任，后来到湾区，在实验室做过一个小头头，00年在美国一个上市公司当总经理助理，他是C大毕业生，特别热心当官。01年他到福州出差，见到我后十分感慨：我们单位人在美国那么多，我与他们大多有联系，据我现在所知，到目前为止你是我们单位出国人员中在美国公司中官当得最大的了（当然后来创办一个太阳能上市公司的CEO也是我们单位出来的，他远远超过了这个记录）。其实这官小得不值一提，一个几千人分公司CTO实在算不了什么，只是说我们原单位出去这帮人多在研究单位高校，他们没有这样机会啊（当时我原单位留学过美国的应当有近千人）。我那位朋友之所以得出这个印象是因为在一次湾区展览会上，他的老板，一个上司公司老板一个台湾人，当着众人面把我吹到天上去了，他正好在场。

我能列出一个长长的朋友清单，他们是出国前一两个月，与别人介绍认识的一个女孩结婚的。人生其实很简单，只是我给自己弄得太复杂了。

时势造英雄。我当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官，只不过是不少在美国奋斗的中国留学生人都希望有这样显眼的机会。对我的恋爱故事而言，这小官是迟来了十年的青春葬礼上最无用的马后炮，那不是我擅长的，我也没有官瘾，给我几个能干的人就行了。我不是那种像吉武那样组织才能上有天份的人，在组织管理上我只是一只走得很慢的乌龟。我这方面是通过勤奋来弥补的，真交给我大型任务，也还能做；我只是设法找比我更能干的人帮我去做。这些能力远超出了我过去对自己才能的估计，过去我对此从未有过自信心。长期做这样事，对我不合算，我还是要把有限一点精力多发明一些专利，写些散文，做一点可在历史的墙壁上有机会划一点印子的事；兔子和乌龟比赛走路，乌龟全力以赴当然也可以走不少路，但他再没有精力做任何他擅长的事了。

九八年我到原单位去过一次，我原实验室一个女同事告诉了我那个上海女孩在美国一些情况。她在国内是学外语的，到美国找工作不容易。她在美国中部做过金银手饰推销工作，被人骗过，损失不小。正好我们福州公司在洛杉矶办公室需要秘书，我给了我这个同事我们洛杉矶办公室联系电话和联系人并请她转交女孩父母。此后没有下文，再也没有关于她的消息了。

这也是我青年时代留下美好回忆最少的一次恋爱，也是经历时间最长的一次恋爱。

唯有她父母家，这些年我一直不愿再踏入。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会重新走到她父母家，向他们问个好。毕竟当年是我的过错在先啊，他们没有欠我什么啊。

难道我爱你也有错，为何你无情抛弃我。我已经爱你如此久，相爱日子甜蜜温柔。欢乐希望是绿袖，我所有幸福是绿袖，纯金的心是绿袖，我唯一情人是绿袖。

永别了我亲爱的绿袖，这也许会使你更好受。我永远真诚爱着你，你是否还会再爱我，欢乐希望的是绿袖，我所有幸福是绿袖。纯金的心是绿袖，我唯一情人是绿袖。

《绿袖》（苏格兰民歌）

冬天过久了，春天要离开，春天要离开，夏天将消逝，年复一年的等待，年复一年的等待，任时间无情，深信你会回来，我深信你会回来，我始终忠诚不渝的等待，忠诚等待。

愿上帝保佑你，无论你在那里，无论你在那里。你如诚恳祈祷，上帝会祝福你，上帝会祝福你，我日夜盼望你的消息，你回来的消息，你若已死去，我将会见你，在天空会见你。

《索尔维格之歌》选自《培尔·金特组曲》

吴砺

209.08.30

吴砺

选自待出版的散文集《致远方朋友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