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方朋友的信(五)

吴砺

致远方朋友的信(五)

(五)

云：

与你最近的一次见面是在八九年，时间一晃已过去二十年了。人生像电影中剪集镜头一样，镜头一晃就是二十年后，二十年也只是一瞬间。

下次你回福州探亲，不妨对我打一声招呼，到我这里来看看，亦可带我拜访一下你父母，我谈恋爱水平不值一提，但与老人们谈话水平还不错，会哄得他们开心的。

从八三年十二月我看见你第一眼起到现在，我与你面对面在一起所有时间加起来大概不会超过十二个小时，而这不到十二个小时的经历可影响一个人二十五年以上的时间，多么奇怪的人类，这就是所谓传说中的爱情故事，真不知是用荒唐还是用浪漫来形容，从理性上看，这两个词应当是等价的；对诗人来说，他会说，不，这正是爱情的价值和与众不同和奇妙之处。

难道你不想尝试给你自己放半个月假（到目前为止，我看你也够用功了，够辛苦了，为什么不能给自己放一个长假，人生来不仅仅是为了工作的啊），让我陪你登登鼓山，走走福州大街小巷，还有沿五十多里路长的世界上最清澈的河流旁的江边公园小路上散散步，漫游几天？

这样人生会变得真实而美好。我记得我送给你第一封信中约你第二天在教学大楼楼顶上见面，没想到你胆子还挺大的，还真的去了。现在失去了这样勇气了？我还记得你当年给我最后一封长信中（好像也有七、八页）中，有一句话说：“认识你，何止倒了十八辈子霉”，现在看来，这是多么孩子气的语言。

这个人其实还算是一个人才，只是智力发展太迟，起步太晚了，三十岁才开始用功，错过了与女孩子谈恋爱的黄金时间。也许到今天他也才刚开始起步，如果上帝按正常时间表至少还给他三十年，他也许会做出一点青史留名父辈希望的工作。（当然，即使上帝明天让他去上天堂，他那一点可怜的专利亦可在历史可怜巴巴的角落中留有一点他的标记了）。这些都很虚，但我们所受的教育希望我们这样做啊。

对于你，多少年来我一直怀着内疚，因为只要我当时成熟一些，我们是应当能走到一起的，但当时的我就是当时的我，我不是上帝，我不能以现在的我找二十五年前的你，这是我的命运。过去的毕竟过去了，过去的一切仍可以为今天带来人性美好的东西。

我的建议虽然美好，但不知是否为你的家庭观点和你家庭所接受。其实对人生看法很多时期只是你采取什么观点的问题。当你换上不同的角度看时，生命与生活还是美好的，我们可尝试以新的角度看问题，从而给生活带来新的内容和理解。

我讲一讲我这些年在福建的故事吧。

我在八八年终于考上了研究生。我爱上了一个从南方来的女孩子。这孩子是像是日本电影中刻意描写典型的日本女孩，优雅，清纯，甜美，善良。但我们还是没有能走到一起。

九三年夏天，她和她的爱人（亦是我们研究生的同学）及她爱人表弟到上海出差，他们一行顺便到嘉定我所在的研究所来看我，这时我亦成家了。她见到了我那位，终于放下心来了：我这个上海滩上多年没有人要的破烂终于被人拾起来了。她一直对我那位说我的好话，我那位当然说我知道他是这样的人。送他们回车站时，我同学爱人，表弟，还有我那位有意远远走到前面去，以使我和我的同学有单独相处和说话的时间。

九三年起我开始与我在福州的一个大学同学所在的公司合作开发产品，我开始了我青年时代后期真正用功的时代。九七年我去了美国，先到加州理工学院做了半年访问学者，后又在我同学公司在湾区设立的一个简易实验室及一个朋友开的小公司中为福州公司开发产品，九八年年底回国与我大学同学一道为公司建立光纤通讯产品生产线，做得很顺，这个公司九九年底被一家跨国公司收购，成为中国第一家为西方国家收购的高科技公司。

这期间，我全家决定去M市旅游一次。我研究生同学夫妇俩回到M市并均在M市工作。中午我们到了我同学家中，我同学爱人不在家，他在北京和天津开工厂，当时在北京；我同学，我同学的妹妹，我同学爱人的表妹在家中等着我们，吃完简便的午饭，两个女孩悄然离去了，我们全家在我同学家住下了。我同学的爱人从北京打来电话，希望我们在M市好好呆上几天。

我们是第一次来M市。我的儿子快到三岁了，他是第一次见到大海，没有比在海边沙滩上堆沙子和站在海水中被海浪中冲湿衣服更让儿童开心的事了。

我的同学非常喜爱我的孩子，我的儿子对新结识的阿姨也产生了强烈地依恋之情。三天之后，离别的时间到了，我的同学抱着我的儿子一道去车站，我的儿子开始劝说他的阿姨，“阿姨，把你的房子卖了吧，我福州的家房子很大，到我们家去住吧”。

每当假期来时，我的儿子吵着要到M市阿姨的家去。等他大了一些，明白一点事理时，他仍鼓动我们去，只是不再说去另一个家了。

我们每年都会去M市一次到二次。后来我们不再住在同学家里，而是在旅馆住上几天，同时与我的同学与家人聚会一次二次。

我们与我同学爱人的父母也见过几次面。我同学爱人的父亲曾是大企业的总工程师，已退休了。我同学的父亲是大学教外语的教授，也退休了，只是还帮译文杂志修改文稿。

我与我同学爱人的父母很合得来，谈得也很投机。一次我们到我同学家里，我同学爱人的父母也在。我与老太太谈起了我小时候的故事。当时父亲在外地教书，一次母亲去外婆家时，我在小学二年级，我说我为防止弟弟妹妹晚上在床上尿床，我每次晚上睡觉前自己拼命喝水，这样可晚上多醒几次，这样可拉弟弟妹妹起来上厕所。老太太轻声地说了我一句：“哦，你还挺能干的”。我不由哑然失笑起来。这是唯一的一次最温和、最带善意，意味深长的声音。

每年我们全家与我同学爱人的弟弟，弟媳妇，我同学妹妹，妹夫都尽可能地聚一次。我们全家与这个两个大家庭成员保持了深厚友谊和相互尊重。

我与我同学父母一直没有见过面。当我写第一本散文集到处找出版社无路可走时，我找到了我的同学。她父亲有一些为难，因为这两个家族知道我与我同学过去的故事。我将自己写的初稿寄给我同学，并请她转给她父亲，她父亲看完初稿后对女儿叹了一口气，说：“吴砺如果是我的儿子我就不会让他学理科的”。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因此终于获得了出版。

我有幸获得了这两个家庭的怜悯和爱。他们对爱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我同学爱人的家族很庞大，分布在全世界各地，当他们家族聚会时，会借用宾馆整幢大楼。只有这样顽强庞大的大家族出来的人才会以他们独特对爱的理解怜悯我这样一个外乡人。他们爱才，有广阔的胸襟，同时信任他们认为是善良的人不会背叛他们；而对于我同学的家族，他们也表现人类对爱认同的勇气，信任他们爱过的人。

去年，我想让我还未成家的一个弟弟来M市找工作，我同学爱人的弟弟和弟媳妇给我弟弟介绍女朋友。我们在市中心最好的露天餐厅聚会。天色暗下来了，海风吹拂着，连接大海的内河闪烁着灯光。此刻，我深刻地感受到来自这两个家族的爱，不知如何回报他们。也许，我永远没有能力回报他们，如同不能回报父母的爱一样，我只能尽力去做我所能的事情去，这是我所能做的唯一的回报。

是的，如我的孩子小时候所说的，M市有我另外一个家。

吴砺

2009.08.17

吴砺

选自待出版的散文集《致远方朋友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