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与我同时代的青年人不一样,当命运把我作为访问学者送至美国加州理工学院时,我不是兴奋而是带着强烈的畏惧心理到了美国。原因很简单,我的英文无可救药地学不好。像用一把木头做成的儿童玩具刀在花岗岩上刻字,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无法使英文单词在大脑记忆区域刻下痕迹。当我同时代的青年人像去阿拉斯加产卵的鲑鱼在湍激溪流中逆流而上,百折不挠,历尽千辛万苦才到达他们梦想中的圣地美国时,我这条一直在家乡河边闲逛的鱼也被命运的龙卷风吸起,遨游天空,在惊异和畏惧中被抛到了美国……你知道,畏惧是一回事,热爱又是另一回事,如同孩子畏惧父母并不是说他们不爱父母,我真心地热爱美国这片土地…… 朋友们把我从机场送到了他们为我租好的校园旁的一套房子中。尽管我曾来美国开过一次会,但重新来美国仍让我激动不已。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一个独立套间,它坐落在校园边几排平房中。房间内有一个小客厅、两个卧室、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房屋十分低矮,同加州所有的住房一样,地上铺上了地毯,房内在白天的阳光照射下微微有些热。没有比在客厅中的低矮桌前席地而坐让人感到更温馨和亲切了,这就是加州…… 我又可以开始欣赏加州傍晚的景色了。绚丽的晚霞布满了天空,不同高度的云彩显示出不同的色彩,衬映处异常高远深邃的天空,幸福溢满了我的心中,这是多么不同的世界啊! 早晨我醒得很早,我来到了住房区外的马路上,鲜花在办公用的平房窗外盛开。街道上安静极了,你不由想起一个美国人说的话:“加州是美国唯一能是你沉睡在盛开的玫瑰花丛中静静长眠而去的州。”太阳将出来了,东方延绵着的小山上的整个上空呈现出纯净的天幕,你怎能想象这似乎只能在遥远边塞才能产生的辉煌的吞吐世界一切壮丽的景色会出现在平凡的居民区?这会给你初来者的心灵带来何等强烈的震撼?当太阳从山上浮出时,你根本无法正视…… 加州理工学院从外表看上去不过是草坪上几座结实的建筑。这个世界最著名的学府像穿着牛仔服已退休的美国总统混在街道人群一样混在洛杉矶普通的平房建筑群之中。仅凭想象很难想象他是有过光荣历史和崇高地位的大学。这样不设防的学府,全无围墙或高大校牌构成的标示性建筑。而我们国内的高等院校有着高大的校门,深深的围墙形成了与世隔绝的深府大院。这是两种多么不同的风格啊。 这座大学最初给我第一印象安静,尤其是周末的白天。阳光永远是那么精力充沛地照在草坪上、照在鲜花上、小路和建筑物上。大楼旁的老橡树上有时会跑下一只松鼠,它忙着自己的事,甚至你可蹲下来递给他一颗橡树子,它也会毫不客气地拿走,这对来自爱吃各种动物国家的青年人的心灵会带来何等强烈的震撼。也许这里人与大自然的高度和谐才会使好莱坞产生灵感,创造出的那么多那样自然,毫不做作,充满了人性化情趣的动物卡通片。 整个校园整个街区和居民区永远是那样安逸和安静,一幢一幢带花园的平房前盛开着你所不熟悉的鲜花。人行道上,房前屋后不时有高大古老的树木出现,仿佛他们有史以来就生长在那里,自由自在,只是人类在他们的身边放上了一些小房子。这些美丽的小房子在阳光下像梦中的伊甸园,安睡在半醒的甜美的状态中,我全然以中国人的方式长时间漫无目标地游荡在人行道上,但你却几乎永远看不到行色匆匆的美国人以这样的步伐走在道路上…… 我所在的实验室中,包括我在内有四名祖国大陆过来的留学生,一个台湾学生,一名俄罗斯来的学生。这样中文成了实验室主要语言。整个学院1200名学生中,约十分之一是中国学生。刚毕业不久的美国学生Dave在找到工作后,邀请全体实验室成员和朋友们参加他的小型庆祝晚餐。Dave和他泰国的妻子在好莱坞大道上一个泰国餐馆的二楼上请客。长形餐桌上有来自日本、俄罗斯、泰国、中国大陆、台湾、美国的青年学者们。窗外是夕阳西照下的洛杉矶城。一架直升飞机在玫瑰色的阳光照耀下,像一只红蜻蜓一样出现在远处浅白色的天幕之中。各国的青年人毫无拘束地、自由、欢快地交谈着。我不禁感叹到,时光只要向前推移十年、二十年你就几乎无法想象这些曾是相互敌对国家的青年人怎么可能这样毫无戒心的和平相处?你无法不感到自己的幸运。是什么操纵了人类的命运,使不同种族,甚至同一种族的人们时而相互仇恨,相互屠杀,时而又和平相处?望着窗外的美景和眼前温馨的晚餐,任何经历那种相互仇恨教育的人无法不从内心深处发出自己是幸运者和人类命运无法控制的感叹。 这次来美国我内心隐藏着一个秘密和渴望,希望找到失去多年联系的云。除了知道云在美国外,我没有任何关于她的线索。我亦不熟悉她的任何朋友们。出国前,我路过她读研究生时的研究所时,亦去询问过,没有获得任何信息。Internet网还刚在美国兴起,我漫无目标地在网上搜索了几次,一无所获。我坦然自嘲地接受了这样的结果。是啊,茫茫美国,仅闭门想找到一个人的下落,这无异是天方夜谭式的人间痴梦。 当我得知加州理工学院已有了世界主要论文的电子版数据库时,一个念头像闪电掠过深夜黑暗的天空一样提醒了我,我知道云是学生物的,在没美国读书一定有论文发表,或许凭这两点就有可能找到云所在的单位。实验室的婷亦帮我做搜寻工作,当云名字进入论文数据库搜寻系统时,几秒钟之内云的名字出现了!婷又根据此线索搜索到了云的办公室电话和家中电话。 无疑任何一个正常阅历人的心灵在这一瞬间都会受到地层断裂般的冲击。就我而言,这瞬间的激动像地震余波一样又很快消失了。这不过是过去早已画上句号的浪漫曲中加上的一点装饰音,对于追求浪漫的人增添的一点怀旧的线索而已,它已改变不了既定的生命轨迹了。然而除了情感冲击外,带来更大的一个冲击是现代文明改变了世界的震惊,你怎么能仅凭一个人名字和她学过专业就能在2亿陌生人的大海中找到你所要找的人? 那么除了正常工作外,你该怎么做呢?去打一个电话?我心情已变得异常地平静。我可以想象云收到电话时的震惊,就像已去世多年的人的鬼魂突然出现,电话这样瞬间交流的只能是一种不愉快的震惊。 一个显而易见可做的事是写一封信。这更符合人性,这亦是过去自己的特长,但这对现在的自己已是过于沉重的任务了。已很久没有动过笔写过信了,自己已无所适从,不知信该怎样写了。爱已成了过去,爱已被岁月磨灭了,还能讲什么? 由于网上地址仍不够详细,我又到了图书馆查到了详细的地址。我几乎用了两个星期来写这封信,不知该写什么,但最终我还是写出了一封短信,简单告知我这几年的经历。我已记不得我写了什么,只记得我写过的一句话:“感谢上帝,我们还没有白发苍苍。” 第一封信发出了,一个星期后信被退回,邮局说地址不详。我不得不换一个信封,按杂志论文上所写的详细地址重新填好,再发出。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四个星期过去了,我未收到任何回信。 我已过分习惯青年时代收不到回信的的岁月了。与青年时代不同的是,我已不再相信生活的奇迹了,我早已对生活不再抱有什么企望。虽然我仍是期待着什么,但我已不再失望了。杂志上是几年前的地址,云可能早已移过地方了,或是云仍不愿回信,一切都很正常,在云那里,自己已耗尽了整个青春岁月的热情、精力、时光,所有的一切已封存在冷却了的火山口之中。如今只是在这火山口上升起一点篝火,你决不指望这篝火再引发火山的喷发! 虽有点微微的失望,但已不再影响我的生活和工作,不影响我欣赏这加州的阳光,我仍处于在新来美国工作和生活的幸福之中。我和朋友们参加Long beach展览会,仰在沙滩上,听着沙滩那边传来的海浪声;我们去Walson mount,惊异地看到了如菠萝一样大的松树果。我们在山顶上欣赏陡峭山坡和磅礴气势的山谷…… 那是一个幸福的星期天,周围安静,阳光盛照,你几乎没有办法感到孤寂或思念亲人,这真正是一种心安理得和心满意足的宁静。我席地坐在我宿舍地毯上的小平桌前,漫不经心地翻着报纸。这也是我一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我像春日阳光下停泊在鲜花上的一只大蝴蝶,痴迷地沉醉在春日的芳香之中,不知生命在何地。 电话铃响了,这一定是朋友们来聊天的电话,我漫不经心接过电话。 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我是云,”我根本没有反应,话筒几乎从我手上跌下去,“对不起,我有些糊涂。”我直率地说。 “我是云。”对方声音很平静。 我终于明白了,可我找不到记事本。我在忙乱中找到了电话本,记下了云办公室的电话,云现在在外地开会。“过一会我再打电话过来。”云说,并挂断了电话。 我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地。我本以为早已忘却的的姑娘又重现了,她仍使我那样激动。我不安心地走出自己房间,以平息自己的情绪,我在屋外又听到了电话的铃声,回到屋中,电话声已停了。一直未等到云的电话。 晚上,我去实验室,收到了云的E-mail。 关于云的故事,我不再多讲了,每次我因公去美国,总感到自己曾爱过的姑娘在此地,对于一个平凡人,这还不够吗?…… 2003年4月19日 吴砺 选自海峡文艺出版社《西海岸之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