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y1 {7 W% d! k/ W2 Y" G5 _ m李圩轶事 若水庐 # H N/ s$ O% z% v7 h, k) J
第一次听说李圩是八年前。市人代会期间,与我同住一室的李支书特别健谈,毎次会议的闲暇,他都对我绘声绘色地复述着他的家乡,桐城西乡一个叫李圩庄子里的陈年往事。乍一听李圩,我并不在意,桐城西南水域叫圩子的地方何止一处,但李支书那带有神秘感的一遍遍讲述,让我止不住生出了好奇:李圩,真的如他所说充满着迷一样的神奇?于是,人代会结束后,我立即前往那片梦幻之乡,推开了一扇生着野菌和苔藓的朽木大门,那扇朽门虚掩着仿佛与世隔绝。 初来李圩我是只身造访的。没有找向导的原因是,我想一个人徒然进入这围子里,应验一下我想象中的李圩与真实的李圩景况是否吻合。怀揣着探秘的心和敬畏的情,我跨过那座古桥,又踩踏着没膝的衰草,沿着围子里一条泥泞且缠满蛛网的曲径,东寻西觅了半个钟头才钻出了这片废墟。站在一口古井边,我开始打量这里幢幢衰颓的屋舍,脑海中浮现了蒲松龄老先生笔下那荒寂的影像来。我对自己发问,难道这就是李支书所讲述的那片神秘之乡? 李圩,当地人对它的赏誉叫“金盆望月”之地。其实这只金盆,应该就是江淮地区的“水围子”。面积五十多亩的一个高墩子四面环水,墩子临近挂车河,李圩的先人肯定精通堪與,当初卜居于此该是看准了这地方的风水:背倚挂车山,濒临挂车河,挂车山高远的山峰苍溟而隐秘,挂车河不息的水流清澈而甘甜。山,是李圩的先人准备择为祖茔之地,冬、春两次的祭拜后,站在围子的高处可眺望那峻拔的挂车尖,去追远怀想,那一缕耕读传家的统绪就能绵长久远;水,是李圩的后代们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源,几千年来挂车河的水冲积形成的墩子,周边万亩良田,砂质田泥松透而肥沃,那将是李圩人的粮仓。这山和水,就成了围子里几十户聚族而居的李姓子孙世代繁衍的精神寄托和生存倚靠。这就是我张望了好久以后坐在古井圈上沉思冥想得出的结论。 但离开李圩前,我对着眼前这隳圯的废墟叹息,难道李圩真的被岁月遗弃,为世人所不知了么?带着忧伤和落寞,我悻悻地离开了李圩···· 9 e4 s; B w( \( P& s+ m7 I6 p
再访李圩,是在梦魂牵绕了近十个年头后的二零一四年杪秋。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组织几位文史委员做古镇史料田野调查,我有幸跟随其后并建议可以到李圩去看看。听了我满怀激情地叙述,委员们都欣然同意一道去叩问这座被人遗忘的庄园大门。 既是田野调查,又怀有膜拜的情结,所以这次李圩之行再不是我一人彳亍独行了。在镇、村两级负责人的陪同下,诗人白梦、作家堡冬、诗人绿叶、文史专家潘先生携我,又邀上事先联系好的老支书,一行七八人徜徉在挂车河西岸的一条乡间小路上,一边赏秋采风,一边观景摄影,大家都惊羡眼前那片千顷田畴金黄稻阵、陌上的园疏瓜果以及农舍墙角那些星星一样红黄紫白的雏菊。在李支书的引导下,一行人很快便来到李圩庄园遗址。 与十年前相比,李圩更加苍凉荒废了,它犹如一件久置的古董,物换星移使它又多了一层岁月的包浆,整座围子被静穆得不起涟漪的绿水环抱着,幽深沉静。古桥仍无言地横亘在围岸与门楼之间,它再也不用承载进出村民和访客无数次的彼此通达,也无须延续往昔围子里男女老少们晓起暮归的田园美梦,连恶魔们疯狂鞭笞的痛楚它也仿佛忘却了。 又是坐在那口古井的台沿上,这回我没有左顾右盼。走进那扇历经风雨剥蚀的沉重石门,回味刚才老支书的讲述,才知道原来李圩这座水围子里竟有那么荣辱与悲欣。
" @5 `8 v& U, U) `% c7 c0 X距今大约五百年前,一位李姓的族长,带着他的子孙自潜、怀入桐,由古挂车隘道沿河顺流而下,择水而居,一块被当地人称做“金盆望月”的土墩子使族长驻足,爨火炊煮。在经过了一天一夜的仰观俯察后,族长毅然向他的祖、父、子、孙们宣布: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元末的兵燹使原本根在中原的大量徽州先民开始了北上回迁。桐城李姓是这些先民失土流播队伍中的一支。经过元末至清初数百年间的克勤克俭,定居李圩的李氏一支聚攒了丰厚的田产和财富,耕织人家瓜瓞绵绵,族中子弟的窗前渐渐散发出了书香。明末张献忠攻桐往来于桐城的西大路,李圩是官兵与“流寇”反复掠夺的天然粮仓。防守兵火与匪患,就成了李圩一族人的头等要务。于是原本在一片沃野中筑起的高墙轩门,又多了一圈深深的堑壕,李圩也就成了皖西南畈区少见的一处人工水围子庄园。
T" f" G% P& G) q6 q李圩庄园几百年间兴衰荣辱与历史的烽火、世运隆替密切相关:天下太平则安居泊如,刀光剑影则合族皆兵,其间经历了几次乍兴乍废。 这座庄园的繁盛最初兴起于清代道咸年间。上了年纪的人善于用故事传衍历史,李圩的历史没有史志记载,传说成了它向后人留存这里曾发生的人和事的最佳形式。值得李圩后代子孙炫耀的是,清代的某一个时期,由挂车河水路用船装来的财富再用牛车拉进了围子里,于是,堑壕愈浚愈深,墙垣愈筑愈厚,庄园的大门楼直指云表,从六十里外花山运来的石料和江南运来的合抱粗的木材堆成小山。至道光年间李圩出了位四品顶带花翎的官员,这是李氏门庭的荣耀,这位四品老爷少时即寒窗苦读,族中弟子们陪着他从李圩一路艰辛走到了京师,这一条布满荆棘的路是李姓一族从元末到晚清数十代人用希望和艰辛铺成的,前辈的成功激励了围子里几代子孙朝着科举的道路上跋涉前行,从未止步过。 然而太平天国与清兵在挂车河流域大小村庄前后往复激斗了三年。庄园里财物耗尽了大半,子孙也中断了入仕的途径,围子外堑壕里的碧波被鲜血染红了一次又一次,李圩在经受这一次劫难后,元气大伤。
, B1 O$ F5 N: l% }$ L1 C. ^5 @) w5 t庄园水围子里再度喧嚣是在抗日时期。抗战进入了第二个年头,安合公路和桐城西大路成为日寇军车运往华中给养的要道,李圩恰在两道之间,旋即成为战略要地。这座方广不足五十亩的水围子突然有一天出现了民国要员的身影,有一种说法是国民党省党部曾避难于此,另一种说法是国民党省抗战动员委员会巡回至此,不论真伪,当时确实有一批国民党要害机关驻进了李圩,这里一度成为皖省抗战的中心,我猜想拆除桐城县周长六里的城墙指令是否从这里发出的。围子前楼上两处暗孔,当年日夜架设着锃亮的枪口,表明这种防御设施已超出了平时防备的规模。受李圩一族人尊重的族长李伯喈(音)是为抗战奔走于国共两党之间的民主乡绅,族中人称伯喈先生叫八爹,八爹身材伟岸,神闲气定有儒士风度,他一面为国民党抗战筹措军需,与大员们周旋,使李圩人免受渔肉,暗地里又与桐西游击大队接触,提供情报,接济钱粮和武器弹药。李圩人说,自清朝那位四品老爷之后,李圩再有没有出现显赫的人物,几百年来八爹才是个人杰,那四品老爷虽然学富五车,清廉刚正,但远不及八爹在李圩深陷危难之际,身上展现出来的民族大义和凛然正气。
$ N7 h; x y$ F8 |$ N$ B2 W5 L 公元一九六八年前后,李圩庄园遭到了空前劫难。明末和晚清的兵火没有毁掉李圩的一间房舍,那时有全围子里的人众志成志保卫家园,可文革的东风却使庄园的大门楼在一夜之间被刮得轰然倒地。李圩庄园宏丽的门楼是桐城乡间少有的建筑,高达三丈的石雕,轩昂庄重气势恢宏,三重飞檐端凝雅重。夜风吹铎,那清脆的声响是围子里孩童入梦的小夜曲,它伴和着家家子弟琅琅书声,让李圩文脉不绝。门楼上或描绘或雕镂的戏曲故事和奇卉瑞草,是祖母们讲不完的故事题材,梁祝化蝶与董永路遇的彩绘让姑嫂妯娌们不知流下了多少悲欣的泪水呵。 突然一天李圩来了一位公社的干部。他以一个赤贫的后代代表全大队贫下中农宣布李圩是桐城的“刘文彩庄园”,必须铲除剥削阶级的老窝和宣扬封建迷信的毒草。在他的鼓动下外村的几十个学毛选积极分子与围子里几个“困难户”,锤锄铁钎绳索扁担齐上,一幢屹立了数百年花岗石门楼被当作“四旧”的产物被拆除殆尽。门楼没了,只剩下一面坚如磐石的石墙,孤零地站立在凄风苦雨之中。从此,繁富了数百年的一座庄园顿时萧疏凋蔽、空寂无声了。李圩人冥冥之中觉得这块金盆之地气数已尽,祖先积聚的福泽至此将会断绝。 数年后,聚居了三百多口人丁的围子只剩下一半人口,十数年后,围子里五十户人家只留下不足五户。多年失修的屋舍墙垣倾颓,梁柱横陈,古井生苔藓,蒿草没人迹。这些就是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李圩庄园今日的景象。 t5 J1 \6 x+ w: X* m
对李圩的倾心缘于我对乡土文化的钟爱。儿时常听父辈感喟那些失落了的精神家园,心中就生出莫名的惆怅来。分布于城乡的许多文化遗存像李圩庄园一样早已成了废墟,寻找乡土文化遗存里那些渐渐湮没的故事,是这个时代赋予我的使命,这是我早在十年前坐在李圩水围子井边时就生发出的一种预感。李圩昨日的衰况,将为后人带来一种文化生命被摧毁了的心灵震撼,就如同圆明园,那些横七竖八、残断毁圯的石料所堆砌成的遗址公园一样,在今人以至后人看来,保持原貌远比再复原一座更为闳丽的名园更有警世作用更具美学价值。李圩庄园是李圩的先人用劳动创造的文明成果,又毁于今人的无知与蛮动。悲剧的崇高在于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不用再去搅动那围子里沉寂了三十多年的一湾碧波了,因为那里已积淀了李圩五百年的兴废史;也不必再去撬起那些被尘土堙埋的花岗石柱础了,因为那里已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血与火的岁月。李圩已成过去,就连一个叫惯了几百年李圩的名字,前面也缀上了新的地名。李圩真的成为过去。 8 D9 n$ r/ g, E$ G4 x
匆草于甲午立冬后一日 1 W' c! Q4 [- U. y! f"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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