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蜗居一室看书。阳光从窗户射了进来,因隔着一层玻璃,不烈。本来这冬天的阳光就像腌菜少放了盐,淡淡的。于是目光就捕捉着淡淡的阳光,沿着阳光像向外看,阳光的粗线条有细微的物体在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波动着,这是灰尘。整个光束就是一个灰尘的舞场,小精灵似的。如果侧耳听,是否听到它们的音乐和舞步声音?我想是有声的,但凡运动之物皆有声。我们听不到,因为这种分贝在我们耳朵捕捉能力之外。我的脑屏上条件反射似的打出两个字——逆光。于是我欣赏这逆光带给我的一份美好。
放下书,将身体陷进沙发,我专心致志地欣赏这些精灵的舞蹈。闭上眼,眼前就是一幅画面。这一束光线就是整片阳光,而这些尘埃就是一个个小小的鹅卵石,我是坐在家乡巢湖岸边了。儿时,我就是这样坐着的。滩咀上尽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不知是被岁月淘洗还是被湖水涤濯,都是光光溜溜,干干净净的。我们比赛着找好看的,虽然好看没有什么标准,胜者也没有什么奖励,我们还是较上劲。有时我们的手上垒着许多这样那样的石头,快快乐乐的带回家。有时我们拾起一个更好看的,丢掉手中原以为好看的。这样丢了捡,捡了丢,最终我们手中只剩下一个,比过后,也不珍惜地扔了,空手而归。夕阳西下,我们这些孩子就像着光束里的尘埃,活蹦乱跳的,向家走去。
这光束还是光束,但不是阳光,而是手电筒发出的光,而尘埃竟然变成了萤火虫了。儿时的夏夜是快乐的。我们三五个一组去田埂捉萤火虫,一人打手电筒,一人拿瓶,一人扑捉,扑捉后放进玻璃瓶中,萤火虫在瓶中一闪一闪的,放着光。于是我们唱:天上星,亮晶晶,一眨一眨像眼睛……我们都喜欢萤火虫,觉得它身后能发光,很神秘。能唱歌会跳舞的小动物我们看过,发光的就只有这萤火虫。我们知道夜晚天空的飞机尾部能发光,这萤火虫是不是一种小型飞机。这就是儿童的好奇心。大人说,捉到萤火虫,在地上一捺,它的荧光有多长这年的稻穗就会多长。但我们不做这个实验,我们不想把它糟蹋死。我们纯是玩,也不是为了囊萤读书,那时还不晓得囊萤读书的故事呢。
后来,是上师范吧。这光束是显微镜的冷光,尘埃则是显微镜的分子原子了。初中也上化学,但农村初中那时哪有显微镜这类实验仪器,更不用说看什么分子原子了,全凭老师的一支粉笔一张嘴。这种状况老师自嘲说:一支粉笔指点江山,两张嘴皮激扬文字。过了初中关,考上师范,心里轻松多了。那时师范包分配,吃皇粮。我就一头扎进文学天地里,对化学不感兴趣,也通常忽略了分子和原子,它们不像儿时的鹅卵石和萤火虫好玩了。
不知什么时候,光束竟然打在我的身上,暖暖的。因为同一种姿势的深陷,有点腰酸背痛,于是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捶了捶腰背。不经意间伸手去当那光束,光束将手的影子投射到墙上,一会儿是美丽的鸽子,一会儿是竖起两只耳朵的小兔子。但还是有光束从我的手指缝见穿过,如水。抽刀断水水更流。于是便再一次坐下,尽享这水的流畅。
当我把光束看做水时,那无数尘埃便是水中的游鱼了。游鱼从上游到下游,从下游到上游。俶尔远逝,往来翕忽。是柳宗元的句子吧。柳宗元观察真的细致,笔力就更见功夫。我想这上上下下,来来往往的尘埃就是柳宗元笔下的游鱼吧。闭上眼,这游鱼又不是游鱼了,而是我祖辈的身影。光束变成了田畴,祖辈们的身影在这田畴里晃动着。他们在劳作什么呢?这田畴的水是平静的,水面的淤泥可能有点深,那晃动的身影动得并不快,步子是在挪动,是在插秧吧。一会儿,祖辈们不见了,留在田畴里的是他们的脚印,清晰可辨,标点似的。噢,这光束是一块大地,尘埃是脚印。不!是祖辈们写在大地上的一个个标点符号,让后人解读。
不知是我眼花,还是这光束善变?光束还原成一片水域,尘埃也还原成游鱼。只不过在无数游鱼指尖多了一些小船,扁舟那种类型的。我想是渔船吧,但又不是垂钓的,而是撒网捕鱼的那种。是的,就是这种了。穿上仿佛有更小更小的黑点,但我还是看清了,那仍然是我的祖辈们。只见我的祖辈们弯腰撒网,把网撒成一圈,然后拿着类似棒槌的东西在扁舟上敲打着。敲打的声波真像槌子一样钉在潜于水下的鱼身上,鱼经不住捶打就四处乱窜,结果是撞网了。这是祖辈们长期捕鱼总结出的经验,后来被黄老邪学去了招女婿用。黄老邪的魔笛劲吹,欧阳克受不住了,只能落选,而郭靖却过关了。我的祖辈们用声音辅助捕鱼真是一个好方法。手中不住地敲,那声波一茬接一茬往水里送,闪电一样向鱼身上击。恍惚间,我把那声波当成光束,竟不知是光的粒子还是声波,我自己也弄糊涂了。好在有人明白,玻尔证明了具有波粒二象性。反正我的祖祖辈辈就用这种方法捕鱼,打捞生活,过日子。我的祖祖辈辈就是这光束中的尘埃。
我又何尝不是这光束中的一粒尘埃呢?鲁迅先生早就说过:人生如芥。站在黑板前上课,讲到精彩处浑身是劲,一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心陡然凉了半截。一句“桥边树,城下路,今人犁田古人墓”,那诗就讲不走。引经据典,不知东南西北,海侃神聊,忘记归路,下课铃声已响。有时讲得尽兴,窗外一束光打在身上,粉尘上下飞。觉得自己不是被光束笼罩,而是被粉尘笼罩,被粉尘包围了,觉得自己也成为光束中的粉尘。这时,大胆的学生喊:老师,你头发全白了。我所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当时怎么就黑头黑脑说这么一句。
我挪了挪身体,仍然就这么凝视着光束。在光束中我不仅看到了自己,我的同事,我的亲朋好友,我所教的学生,我在光束中也分明看到他们似曾相识的面孔,一粒粒大同小异的尘埃。谁又不是这光束中的一粒尘埃呢?记得现代文学史上有个作家叫陈白尘,我念叨这这名字就很揪心,怎么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字呢?这是经历怎么的劫数和苦难才结这样的苦果呢?我感觉作家挣扎得好苦,比名字叫李苦禅的人还苦(单从名字上推测,我对两位大家都不很了解)。很清醒自己不过是大千世界的一粒尘,却很不情愿自己做一粒尘。于是取名“白尘”,想在大千世界守住自己的金玉之身。但谁见过一粒白尘?谁能保持一粒尘的纯洁?老子哲学是“知白守黑”,而作家却琵琶反弹——知黑守白。作家内心的挣扎可想而知。不记得是上个世纪末还会本世纪初,青岛有做好事者留名“微尘”,大概也是感觉人生渺小,自己不过是一粒尘埃吧。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做好事的人都留名“微尘”,后来,青岛成立一个“微尘志愿者团队”。影响很大,上中央电视台了,不过还是微尘,光束中的一粒粒尘埃的组合体。学校的对面是山丘,每每无事就到山丘上转悠。近处的生态林勃勃生机,生态林断处就是原始林,原始林尽是弯弯扭扭的松树,贫瘠,瘦弱,却苍劲刚健,原始林深处是一堆堆坟茔。一抔黄土掩盖了所有的一切,贫穷与富有,高贵与贫贱,伟大与渺小,屈辱与荣耀,都做了尘埃,都付与一抔黄土,一堆尘埃。
谁又能脱得了尘埃的命运呢?我们称这大千世界为尘世或红尘,已经是清醒的默认了,还有什么需要界定和诠释的呢?每个人都是红尘中的一粒尘。生时是光束中一粒尘埃,不管怎么运动,跳跃,舞蹈,尘埃毕竟是尘埃,终归零落成泥。去时是黑暗中的一粒尘埃,静静的呆在黑暗,风吹不起,雨刷不了。逆光中,我想到这些,深陷而不能自拔。于是我从的沙发中起身,卷起书,向门外走去。有吟诵声传入耳际: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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