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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我的大伯大妈,桐城西乡上了年纪的人,自然听说过那著名的荞麦官司的故事。不过,关于大妈的为人和性格就鲜为人知了。 我爹爹(斯权)排行老二,因大爹爹(斯量)膝下无子,为承接香火,就将我大伯过继给了他,算是他的儿子。大伯名玉书,字祥麟,清光绪壬寅(1902年)十二月九日亥时生人。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可是所娶大妈太不成器。或许她是属于传统社会里的另一类吧!大妈姓汪,而我的祖母也姓汪,估计应该有点关系的。想必人长得还漂亮,高挑的身材,口齿亦伶俐,但是有一点,虽说她生于落后的山区——下浒山下的一偏僻的村落,却好吃懒做,不爱劳动。 一次大妈和大伯吵嘴,一气跑回娘家。她的娘家人将她藏匿,反而跑到我们家找我祖父要人。祖父明知是奸诈要挟,却又束手无策。这时,沙场的大爹(程玉生的父亲,在乡间担零货卖,因人脑活络,人们又背地里说他很阴)听说后出了一条妙计。 因为大家素知大妈“好吃”(此为桐城西乡方言,意为贪谗),于是这位大爹便担着货篮来到大妈娘家门口,叫卖起香甜的糖粑来,在她的娘家藏匿了几天的大妈实在是忍不住,身不由己的一下子从屋子里跑出来,欲向货郎买糖粑儿。只见此时迟,那时快,紧跟在货郎身后的两个汉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大妈一把逮住捆绑着塞进了一乘小轿抬回了家。 对于身为人妻人媳的这种大逆不道行为,在传统社会里是要严惩不贷的。于是,由宗祠里的大户主出面,召集本家里的成年男女,并邀集大家族中的家长户主,开起了气氛异常威严的堂会。这传统社会里的堂会的性质即为家族内部临时设立的公堂,与现代社会里的乡间临时巡回法庭有某些相似处,其不同在于前者代表的是家族的私权,而后者代表的则是国家的公权。 堂会设在本家的祠堂里。祠堂正中悬挂着列祖列宗的巨幅肖像画,画像前摆放着一组宽大高兀的公案,三张高靠背的椅子,这是户主、族长等“主审官”的坐位;两侧的几案显得低矮,近旁整齐的摆放着20来张低靠背的椅子,这是族中有功名、有地位、有权力的绅士们的座位;至于堂下和两侧摆放的那些长条板凳,则是为族中成年男性——族丁准备的座位。 开堂会的那天,平日很少开启的祠堂大门被族丁早早打开。高而大的大门的榫头磨擦着门槛发出公牛般的哞叫。阳光从天井里照进来,投射到幽暗处高耸的历代祖先的画像和牌位上,发出暗红色的光芒,没来由的平添出一股阴森恐怖和令人窒息的威压。在威严的死去的列祖列宗面前,一切生命个体的存在都显得渺小和多余,所有生命个体的所有合理和不合理的欲望统统都是罪恶。 在那个时代,女性是进不了祠堂的。即便如今天,开堂会的目的旨在整肃家规,重申纲常名教,惩罚不遵妇道者以禁效犹,破例许可妇女旁听,可除了几个爱看热闹的妇女在场外,其余几乎全是男性。这是因为,大家闺秀是不愿来或不肖来看此等不屑一顾之事的,小家妇女多数胆小怕人,不敢来。 如同我们今天开大会一样,总是群众先到场,领导班子当然因为事多往往姗姗来迟,那时的族长自然也不例外。追根溯源,不知是由于遗传,还是优秀子孙的刻意模仿和学习。 威严的族丁早将闲散人等驱赶出去,但等族长进屋坐定,举起惊堂木猛地向案上一拍,全场肃静。族丁的杀威棒猛地砸到砖地上,混合着族丁威严的吼声,不由得使在场的每个人心生恐惧,鸦雀无声。 “将程二爷家的小贱人带上来。” 大妈被带进来了,她被粗糙的麻绳五花大绑着,身上只穿着单衣薄衫,在这寒冷的冬天里,当祠堂里的所有的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用以抵御凛冽的寒风时,穿着单衣婷婷的挺立在人间寒冷的目光中的大妈,显出鹤立鸡群,横空出世,桀骜不驯似的另类性格。 “跪下”! 坐在主审官位置的族长威严地喊。也许是感到迎风挺立着的大妈是对家族权力和社会的挑战,平添出一种莫名的威胁的危险。 “跪下”! 众族丁随声附和出更大的喊声混合着杀威棒砸地震动声。 大妈长跪于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半身却挺得很直,脸上显示出毫无悔悟之意的不屈的表情,双唇抿得紧紧的,嘴角显现出两条坚毅的美丽的弧线。 “拿家法来”! 族长见状,怒不可抑。只见一名族丁双手执定两根丈来长的用荆棘包裹着榨刺的刑具走进来,威猛的扔到地上,发出“嘭!嘭!”的噪响。 “程祥麟!用刑!给我狠狠地打!” 我大伯属于性格比较懦弱的那类人,在今天的堂会上,他的处境最为尴尬:发生矛盾冲突的双方,一方是代表男性社会家族权力的族长,另一方则是自己的妻子,所谓“一夜夫妻百日恩”,现在,族长令他来对妻子用刑,你叫他怎能下得了手? 此时此刻,世界上几乎所有的难题都摆到了大伯的面前,并令其立即予以抉择:服从或者拒绝。无论作何选择,都违背了他的意愿。无可奈何中,他开动全部脑神经,在找寻第三条道路。那么,大伯他找到了第三条道路了吗? 只见大伯搭拉着脑袋,神采情暗淡的从人群中走出来,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抓起那用荆棘包裹着榨刺做成的刑具,高高的举起来,又轻轻的抽打下来。非常明显,他是在明里敷衍族长及观众,暗中袒护自己的妻子。仅管如此,刺条每抽一下,还是有一道血印从大妈的白晰的内衣里渗出。 这还了得,这不是明摆着在违抗命令吗? “程祥麟,一边呆着去。过会儿我再收拾你!” “族丁,给我狠狠地打!我看她到底讨饶不讨饶?” 族长愤怒到了极点,他的权力也使用到了极限,威严也发挥到了极限。 然而,族长啊!你的宙斯之剑已经钝了,劈不开这丸平凡的小小的沙粒。族丁的抽打是卖力的,可以称得上稳、准、狠,只见大妈的身体一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更让人骇异的是,大妈硬是用强力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没有眼泪,一声不吭,表现的只有坚毅和倔强。 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拥有巨大权力的族长不觉也感到气短三分,束手无策,只得寻找其它的办法,或找个台阶下台。 于是,他便将球踢给我的爹爹和大伯。 “这个小贱人交还你们了,是去是留由你们自己定。” 众目睽睽之下,爹爹迫于族长的压力,同时也为将来家庭生活计,主张将大妈休弃了事,一了百了。但这种儿子婚姻大事,最终还得儿子自己决定,作父亲的是包办代替不得的。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了大伯,在这节骨眼上,大伯表现出男人应有的胆识、勇气和果断,毅然决然的抱起血肉模糊的大妈,迎着太阳,跨出了祠堂高高的门槛。 这是一曲用意志和勇气谱写的生命之歌,爱情之歌,这对年青人用自己的行动捍卫了人性的尊严。 可是,亲爱的青年朋友们,先别忙着为这对年青人欢呼,你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吗?那是“阴霾布正浓”,“风雨如磐暗故园”,“百年魔怪舞翩迁”的时代。在那样的时代里,一对缺乏知识和理性支撑的有着爱情的年青生命,哪里能走得很远呢?因为每个生命都是精神和物质的统一体,如若生存,除了有爱情,还得有面包和黄油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