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奶家的老屋

家在皖西南

                   杨奶家的老屋

杨奶是我家的邻居，她家的老屋就挨在我家边上，土砖砌成的，上面盖着黑瓦。春节我回老家过年的时候，看见杨奶家老屋的门上挂着一把铁锁，外面用水泥砖圈起来的院门上同样挂着一把铁锁，两把铁锁锈迹斑斑的，院子里长满了杂草。

杨奶是黄泥人，在邻里之间家长里短芝麻大蒜等琐碎事件的争吵中，“黄泥佬”杨奶一发飙，本村憨厚老实口拙嘴笨的“土著”妇女们在杨奶势如惊涛密如箭雨般黄泥腔的嬉笑怒骂声中无不望风披靡落荒而逃。当然，这只是听说而已。我那时还小，没有亲身经历过杨奶的剽悍威猛。

记忆里第一次领教杨奶的厉害是在八六年，那年我家要盖新房子，瓦匠师傅正在原来的屋基上动工的时候，杨奶一阵旋风般的冲过来，二话不说，拔起刚刚埋下的桩脚扔进了门前的河里让水给漂走了，在瓦匠木匠等施工师傅们惊愕的表情中，杨奶振振有词唾沫飞溅：“你家新房子盖起来了，屋檐滴水不是滴到我家这边来了吗？你家在这里埋桩经过我同意了吗？”爷爷挺纳闷：我在自家老屋的基础上盖房子凭啥还要经过你邻居的同意呢？爷爷跑了挺远一段路将漂走的桩脚捡了回来重新埋上招呼师傅们继续开工。

杨奶昂首挺胸在村里溜达了一圈回来后发现被她扔到河里漂走的桩脚又埋上了，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和挑战，杨奶奋不顾身的嚎叫着冲过来，再次拔起桩脚紧紧抓在手里，并且以头拱地扑倒在我家屋基上宣布：“你们想在这里钉桩，除非先把我钉死在这儿”。爷爷气愤不已，准备将杨奶拖出去，杨奶顺势抓住爷爷的手，张嘴将爷爷手背上的肉咬了一块下来。爷爷痛得三天三夜没有睡觉，后来父亲让出了两尺屋基才终于将新房子盖了起来。杨奶满嘴淌着爷爷手上的血大张旗鼓地回家了，杨奶回家后找来瓦匠，用水泥砖将她家门前一大片空地圈成了自家的院子，仅留了一条两人迎面而来还要侧身相让才能通过的小路。杨奶咬了爷爷之后，在村里更加名声大噪，远近无人敢惹。

杨奶自己没有生育孩子，就从外地抱回来一个儿子抚养，杨奶对抱来的儿子照顾得比自己亲生的还要贴心周全，儿子长大后，杨奶又张罗着给儿子娶了媳妇，杨奶对儿媳妇百依百顺疼爱有加让村里所有别人家的儿媳妇都眼红。儿媳妇生了一个女孩一个男孩，都是在冬天生的，数九寒冬，杨奶在门前冰凉刺骨的河里给孙女孙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洗衣浆衫冻得浑身颤抖却从无怨言。

杨奶家孙子出生那一年，乡电管站发现村里常有人偷电，电管站组织收费员挨家查看，查到杨奶家时收费员发现杨奶家电表有问题，收费员刚提出异议，杨奶一只手抱着小孙子一只手揪住了收费员的衣领，收费员还来不及挣扎杨奶已经抱着小孙子滚倒在地上，杨奶一边打滚一边大哭：“不好了，收电费的把我家小孙子打死了”。儿子媳妇一拥而上，收费员丢盔弃甲抱头鼠窜，临出门的时候吐了一口血，后来邻居家小孩告诉我他在那口血里捡到了两颗牙齿。

查电表事件之后，杨奶在村里已达到了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威望。这个时候的杨奶肯定是寂寞的，没有竞争对手的人都是寂寞的，杨奶也不例外。令杨奶更感寂寞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的男人突然死了，杨奶的男人秃着顶，看人时眼睛斜着，长得凶神恶煞的样子，村里的小孩看见杨奶的男人都要绕得远远的，因为所有的小孩都被大人告诫过杨奶的男人杀过人，要离他远点儿。杨奶的男人在土改年代奉命镇压过地主，所以朴实的村里人都不愿与手里有过人命的人多接触，即使你是奉命镇压的也不行。其实更多时候，村里人避让杨奶唯恐不及也是缘于不愿和杨奶的男人发生纠葛。

杨奶的男人因病去世让杨奶沉寂了下来。村里人发现杨奶常一个人患得患失的自言自语，杨奶自己和自己说话是因为没有人和她说话了，儿子媳妇在杨奶的男人病死之前就带着两个孩子去城里做生意了，除了过年过节儿子偶尔回来吃餐饭，杨奶就只能一个人孤独的守在老屋里。杨奶开始主动去村里人家串门，忠厚老实的村人是不记仇的，于是，白天杨奶就东家坐坐西家走走，一天很快也就过去了，到了晚上，杨奶还是一个人独守着孤灯。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去厨房里给前来帮忙做饭做菜的乡邻们逐个磕头叩谢，杨奶也在厨房里帮忙，杨奶这时有七十多岁了，但还是和年轻人一样热情帮衬着忙里忙外，我给杨奶磕头的时候，杨奶一把扶住我不停的安慰我，埋怨老天爷不长眼为什么带走年轻的母亲却不带走她来代替母亲，我又是感激又是悲痛呜呜的哭。

近几年里，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的夫妻全部去城里打工了，留下来的都是憔悴的老人和上学的孩子，年迈的老人伺候一个上学的孩子已很困难，更不用说养猪喂鸭了，我们小时候农村那种鸡飞狗跳热闹欢腾的场景已经一去不返了，村子里从早到晚都是空空荡荡的，晚间才偶有几盏阑珊的灯火，灯下是两鬓苍苍的老人陪伴着对父母已很陌生的留守儿童。杨奶的儿子已经好几年不给杨奶零花钱了，儿子说两个孩子都在读高中将来还要上大学开销很大而生意却越来越难做挣钱太难了，没有经济来源的杨奶就和几个留守的老人相约着一起去给茶场摘茶叶挣点儿零钱来买柴米油盐，菜是自家菜地里种的，不用花钱。有一年腊月，寒风刺骨，我看见杨奶艰难的跪在家门前的石桥上洗被单，石桥上垫着一捆稻草，杨奶跪在稻草上，一床又一床的整整洗了一上午的被单，我问杨奶洗这么多被单做什么，杨奶停了下来，却不停的往冰冷的双手上呵着暖气，眼睛里闪着光：“菜地里的小白菜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了，前几天去了趟城里给儿子送了些，儿子孙子们都说回家来过年，肯定要在家里住几天，他们都在城里住惯了，被子不干净我怕他们会不习惯”。我回家取了一双皮手套送给杨奶，杨奶摇着手：“不用不用，年龄大了，手也不利索了，戴上皮手套更洗不干净了”。那几天，杨奶洗被子，晒被子，缝被子，去小镇上采购过年的货物，越忙越高兴。

大年三十下午，杨奶的儿子媳妇果然带着孙女孙子风风火火的回来过年了，我在家里都听见了杨奶在厨房烧饭时高兴的笑声。我们那儿的风俗，吃过年夜饭，是要去村上年纪大的老人家里拜年的，我走进杨奶家的院子时，屋里静悄悄的，我有些诧异，进到堂厅，看见桌上摆着碟子果盘，杨奶独自一人寂寂的坐在那里对着满桌的瓜子花生怔怔的发呆，我轻轻道了声：“杨奶，纳福啊！”杨奶半晌才抬起头来，眼神呆滞，叹了口气：“唉！走了，全都走了”。原来儿子媳妇吃完年夜饭就带着两个孩子回城里去了。杨奶颤巍巍的给我倒茶，我发现杨奶真的老了，神态那么衰弱说话的声音低沉伤感，早已没有青年时候的飞扬跋扈了。杨奶说：“我年轻的时候，和邻居们争菜园，争屋基，争田地，也都是为了儿孙呀，哪有不为儿子的父母呀？”。那年除夕，我陪杨奶坐了许久，杨奶一声声的叹息让我的心也久久不能平静。

第二年我回家过春节的时候，看见杨奶家的院门紧紧的关着，门上挂着一把黑色的锁。父亲告诉我杨奶死了。杨奶死在这年的初冬，杨奶在临死前的那段时间可能对自己的归宿有了预感，杨奶每天都要告诉和她一起去摘茶叶的王奶：“我每天早晨七点钟前会把院门打开，如果过了七点院门没开，那你要喊人进我家里看看”。王奶的儿子媳妇也在城里打工，但每天早出晚归，王奶每天做好晚饭等着儿子媳妇回来一起吃，白天空闲了就陪着杨奶一起去摘茶叶。隔了几天，王奶依旧像往日一样约杨奶去摘茶叶，看见杨奶家院门敞开着，屋里的门也开着，却没有一点儿声音，王奶进屋一看，杨奶已经倒卧在厨房的地上。后来推测杨奶那天早早的起了床，把门前扫得干干净净，早饭也吃完了，正在灶台上洗碗的时候突发脑溢血，倒在地上的杨奶开始还想挣扎着爬起来但却没能如愿，脸却在地上蹭得鲜血淋漓。王奶大声喊叫杨奶，杨奶使劲睁大了眼睛，却动弹不得。

杨奶的儿子得讯后从城里赶了回来，儿子对村人说：“我妈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也不想再折腾她老人家了，就在家请医生看看吧！”村里卫生室的医生来了，给杨奶打上了吊针。杨奶的儿子在屋里转来转去，问陪伴在杨奶身边的王奶：“我妈天天去摘茶叶，身边应该还剩了点儿钱吧？”王奶大声的对躺在床上的杨奶说：“你儿子问你还有没有钱放在哪儿？”已经不能说话的杨奶无力的摇了摇头。三天后的夜里，杨奶死了。儿子在给死后的杨奶换衣服时，在口袋里找到了八块钱。儿子很快给杨奶办完了丧事，锁上了院门，回城里去了。

我站在杨奶家用水泥砖砌起来的院墙外，透过铁门，看见杨奶家院里满是荒草瓦砾，一只老鼠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骨碌着一双警惕的眼睛贼头贼脑的在破烂垃圾中蹦来蹦去的觅食。我轻轻咳嗽了一声，老鼠惊惶的回头瞥了一眼，转瞬间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一河星光

一个中国母亲的一生。一直为子女争，却没为自己争到什么。惨淡的死对应的强悍的生，越发显得可怜可悲。

淡苒

让我想起了，村庄l里五保户，情境相似，巳有深刻 ！学习了！

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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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皖西南

淡苒 发表于 2013-11-26 10:19
让我想起了，村庄里的五保户，情境相似，巳有深刻 ！学习了！

多谢淡冉，我的文字若能引起你的感慨，我便是成功的。

家在皖西南

云烟 发表于 2013-11-26 10:42

谢谢云烟，给我如此多的鼓励！

网上陌生人

看完此文，我为杨 奶奶悲惨的晚年生活留下了心酸的泪水。这也是部分老人真实的生活写照。平凡的人、平凡的事被你写活了。我喜欢。

南风醉

酸甜苦辣人生悲歌！

寒曦

写的真好！活的彪悍越发衬托死的凄凉，前文带着笑看，仿佛说的就是自家的邻居，后面却来了心酸，我们村庄里确实有好多老人家就这样走完了一生。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却也引得我们年轻人反思。

家在皖西南

网上陌生人 发表于 2013-11-26 14:23
看完此文，我为杨 奶奶悲惨的晚年生活留下了心酸的泪水。这也是部分老人真实的生活写照。平凡的人、平凡的 ...

多谢你如此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