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村庄是大地上生长的植物,与其他植物没有什么两样。当一粒种子落地生根了,一种植物的生命就确立了。每一个村庄都是有根的,有根的村庄才是村庄。没有根的村庄叫戏台,叫棚,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村庄。谁见过没有根的村庄?村庄一旦生根还真的根深蒂固。 村庄这种植物与其他植物一样,种子落在山麓就生长在山麓,种子落在水湄就扎根在水湄,种子落在肥沃的地方就茂盛,落在贫瘠的土地虽然瘦弱,但一样会生长。于是山上有松柏红枫,水边有垂柳白杨,南方有椰树槟榔,北方有白桦胡杨。大地上能生长植物的地方就能生长村庄。 某年某月,有这样一群人,如一把种子。由于某种原因,也许是兄弟反目成仇,也许是逃避政府的课税,也许是躲避仇家的追杀,也许是因为一次瘟疫……总之,这群人行走在寻找村庄的路上。他们中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健壮也有瘦弱。他们或临溪钓鱼,或逢山摘果,或挨门乞讨。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让自己的行走停下来,就是寻找自己的村庄。他们的村庄在哪里?不知道。他们的领首也不知道,走到哪算到哪,只要有一块土地能栖息这群人的脚步,只要有一块土地能把种子播下,别的什么也不在乎。他们是有领首的,他走在这群人的最前面,脸上轮廓分明,目光坚毅。这种坚毅是风雨不可撼动的,是艰难不可阻挡的。即使身子再瘦也瘦不了这如炬的目光,即使肚子再饿也黯淡不了这深邃的目光。这目光就是灯盏,就是方向,一刻也不能熄灭。这束目光坚信总有一个地方让他们停下来,但没有到达这个地方就绝对不能停下。这群人中的男子肩上挑着担子,那是他们仅有的家当。或者什么都没有,只有手中一根探路兼打狗用的棍子。这时女人怀中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男子回过头,女人用目光祈求男子,男人手拄着棍子站立在那里,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女人则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其他人也都卸下担子。女人解开怀给婴儿喂奶,那充盈的奶头奶水充盈,婴儿吮得吧嗒吧嗒的响,那么香,那么甜。这是人世间最动听的音乐,男子听到这音乐脸上浮出不易察觉的笑。男子一路上就是紧绷着脸的,眉头皱成山峰,仿佛一千斤担子就压在他一个人身上。男子这时笑了,虽然苦涩却是由衷的笑。当这人生美妙的音乐声越来越轻,婴儿在奶香中睡着,男子说一声:走!手中的棍子又叩问前方。 一路上,村庄越来越稀了,人越来越少了,而草却越来越茂盛,路如一条蛇游进草丛不见了。在一条大河边,在一棵棠栗树下,领首的男子走到棠栗树下,解开衣襟,向四周望了望,不住的颔首。然后开口:到了,就是这儿了。声如洪钟。其他人感到非常惊讶:就这个鬼地方,这么荒无人烟,这草……这么茂盛,能住人吗?闭嘴!懂个屌。不荒无人烟行吗?有人的地方就有村庄,有别人的村庄能有我们的村庄吗?有荒草的地方一定是个好地方,能长草就能种庄稼,就会长出村庄来,草木茂盛会人丁兴旺。你们想想,这一大片荒草地不就像女人的私处,哪个女人的私处不是乱蓬蓬的荒草滩,哪个人不是从这荒草滩里掉下来的。没有乱蓬蓬荒草的女人谁敢要呀?连草木都不长的女人能生长孩子吗?你们看看,这是一片好地啊,它能养我们这一群啊!这水,有鱼有虾,也能养活人啊!这是我们的福分啊。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天那么高,那么蓝。微风吹送湖水的潮气滋润这群人每一根汗毛,湿润每一寸裸露的肌肤。清爽的感觉就是这样。于是,这一群人卸下不知在肩上挑了多久的担子,看那肩膀上勒出的印痕才知道苦难的深度和生命的顽强。大家动起手来,砍草的砍草,放树的放树,支灶的支灶,挑水的挑水。只有为母亲的女人和婴儿享受优厚的待遇,坐在向阳的地方晒太阳。女儿撩起破旧的衣裳,没有任何顾忌地亮出自己肥硕的乳房给婴儿喂奶。那两个乳房犹如两座雄峰,傲世挺拔。这好像与女人的身材不相称,但这正是女人骄傲的本钱。谁拥有这样一对乳房,谁就是人间的母亲。女人在阳光下似乎有几分酣意,几分沉醉,嘴里哼哼唧唧不知名的小曲,瘦瘠的脸上因阳光而微露绯红,也许还在回味领头男人关于女人的荒草滩的话题。“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女人不知道老子这句话的意思,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老子其人。女人的荒草滩,就是玄牝之门,就是天地根。此处不论道,只讲女人。 领首的男人伫立在一块地势较高且平整的冈上,叉着腰,雄视四方,仿佛一个率领千军万马的将军,有着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又仿佛是一个领袖,站在那里指点江山。其实这一群并不多,最多也只有十几二十人,但这种气势不能少,这种气势不能缺,这种气势不能倒,如一间屋子的顶梁柱。倒了,整座房子就会倾圮。领首男人站在冈上,把手一挥,洪钟似的语言震动四野。这群人脚踏上了一块地,心里也有了着落,干起活儿来浑身是劲。于是甩开膀子大干起来,于是丁丁的伐木声响起,嗨哟嗨哟的合唱响起,咚咚咚的打桩声响起,沉闷的版筑夯土声响起,清脆的砍竹声响起,简直就是一场大型音乐会,一次天地人的合奏。只有基桩打得深,干土夯得瓷实,房屋才避得了风,遮得了雨。不说温馨幸福,起码是平平安安啊。吉人自有天相,五六天的好天气让他们一鼓作气盖了三四间土胚房屋。虽然是举手就能碰到屋檐,但这就是家,墙壁有着新筑的泥土香,屋顶也有着新铺的莎草味。他们不再露宿于外醒时与星星相对眨巴眼睛,不再在早起时抹一把露水就算洗脸,不再在雨夜呆在大树下或钻进人间草堆避寒。他们在暂避风雨之后,继续筑他们的小屋,温暖的巢。必须在冬季到来之前,必须在倒下雨雪之前,将所有的土房盖好,直到这一群人住得都比较舒坦。这哪是一排土屋,这是一个家,一个村庄的雏形,他们种下了村庄的第一粒种子。 棠栗树下,这群人可以舒展着眉头坐下来。好大的一棵棠栗树啊,足有二三十米高,树荫亭亭如盖,能荫十亩土地吧。背靠大树好乘凉,好树啊,它会荫庇我们的。领首的男人感叹道。他站起来摸摸树干,拍拍树身,一棵结结实实的树,有二三百年了吧,比我们祖父的祖父还要大吧。为什么这里没有村庄呢?天意呀,这是老天爷特地留给我们的,天无绝人之路,天厚我们啊。领首男人走到伸向河边的嘴子,纵览着一河好水,心中溢起盈盈波涛,有水就能滋润土地,就能浇灌田禾,就能活人。只要人不懒,只要手不折,腰板硬,就一定能站住脚,稳住跟,一定能繁衍壮大。他仿佛看到香火旺盛,看到村庄在不断扩大……领首的男人没有读个书,斗大的字认不得一升,不晓得中国有长江黄河,不晓得世界有尼罗河,恒河,更不晓得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不晓得人类的发源地就是在河边。但凭着直觉,凭着他的经验,他得出这朴素而伟大的结论:有水的地方就能活人。于是领首的男人又发号施令,宣布冬季计划,将附近的所有杂树砍掉做柴禾,把枝干能用留着围篱笆,把荒草割芟堆成草垛做来年的烧锅草,把荒地平整以待来年的春耕。同时派人出去打探就近的集市并采购必要的物什。这是期待,这是希望,有了这期待和希望,一盏灯就不会熄灭,香火就会延续。 这一年的“年”他们过得轰轰烈烈。所有的礼节都操办得简朴而庄重。他们祭天祭地祭祖先。领首男子表情凝重而严肃,他点燃三支香,走出屋外,对着他们出走的方向深深地叩拜,行三跪九叩首大礼。这算是一个交待,感谢出走的那个地方给了他们肉体,给了他们生命。这也算是一次交割,他们回不去了,迈出了第一步就预示着无法回头。他们的脚步有了停歇地了,他们的心有了一块栖息地了。远方这一块土地收容他们的脚步,收容了这群流浪者。大地是厚德的,收容了所有大地上的“孤儿”。 他们根本就不打算回去,有了这块土地他们就要过自己的生活了。过了今夜,他们将关闭一扇门,将所有的过去,所有悲悲喜喜恩恩怨怨都关在门外。然后,他们再打开一扇门,朝向一个新的方向。那一夜,他们喝得稀里哗啦,那一夜,他们醉得糊里糊涂,连吃奶的婴儿领首男人用筷头蘸酒让他嗍了一口,阳刚之气就要从小培养。 当第一缕春阳照射,领首男人握住了。当第一缕春风吹拂,领首男人嗅到了。当第一滴春雨滴落,领首男人触摸到了。当第一声鸟鸣入耳,领首男人听到了。当第一根抽芽,领首男人看到了。荒草割芟了,田畴修整了,埂坝夯实了,沟渠疏通了。草蛇灰线的路踏出现了,路的出现证明鲁迅话的正确性: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用在这里需改成:走到次数多了,也便成了路。婴儿离开女人的怀抱,迎着春天迈出了人生第一步。万事俱备,只等领首男人开第一犁了。不!他们还没有先进到用犁的水平。他们没有那么多钱去购置大件物什,更不用说耕牛。他们等的就是领首男人的第一锹或第一耙。在向大地洒了一杯酒后,领首男人动锹了,能下地的人都动锹了。他们把锹握在手中紧紧的,就像握住希望,握住命运。他们没有耕牛,其实领首男子就是一头牛,他锹起锹落,一块地就翻过来了,又一块地翻过来了。田畴插秧,冈上种麦,种瓜,种蔬菜。男人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白天,他把劲儿使在土地上。晚上,他又把身子向女人压去。瓜果成熟的季节,一个婴儿瓜熟蒂落。 大地上生长的村庄,与大地上的其他植物一样,在生长着,茁壮着。第二年,又一个婴儿出世,第三年,第四年……女人的身子真是“玄牝之门”,门一旦打开,养人和结瓜果一样容易。田畴的面积在不断扩大,不知道何年何月冈上又另立了几个门户,星散在冈的周围,门户与门户之间,田畴与田畴之间,又多了几条曲曲折折的蛇道。竹篱围了前庭,版筑夯成后院,前庭的果木树业已挂果。后院饲养一些家禽,鸡鸭在咯咯嘎嘎地唱着歌。所有分立的门户都有一条小径通向一个去处——水塘。塘水碧莹莹,照着云儿悠闲的散步。塘埂上植着垂柳,垂柳有着女人的腰身,婀婀娜娜,有时还翘首弄姿,仿佛一个风骚的女人。这是女人白天去得最多的地方,槌衣,洗菜,淘米。热天坐在石板上,把一双脚放到水里喂鱼,鱼嘴的亲吻有点像男人在脚板地下搔痒。女人坐在石板上出神,这时三个孩子来到她身边,他们一个比一个矮一头,参差地立着。女人看到自己的孩子,为自己那么会养人而感到惊讶,她的那扇门怎么就关不住。女人觉得自己嫁对了男人,这男人真像一头牛,每天夜里都犁着她这块隐秘的田地,给她快乐。女人笑了,得意地带着三个孩子回屋去了。 现在,这里已经不是单门独户了。三四家分散在冈上,分散的家塘周围。如果我们能纵身俯看,整个冈上是否就是一块田畴,那蜿蜒曲折的几条小径是否就是藤蔓,生于同一个方向,延伸向不同的方向。而那分散的几户人家是否就是藤蔓上结的果实?藤蔓还在不断延伸,藤蔓上还会结出新的瓜果。这俨然是一个村庄了,俨然是大地上生长的村庄。为了这个村庄,女人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不!这不能叫村庄!这离村庄还有一步之遥。 又是某年某月,这一群人坐在河嘴的大棠栗树下,他们终于凭着自己的双手挣得一份清闲,在那里喝着自己手搓的大碗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这时,另一群人——和他们自己以前的队伍差不多——拖儿带女走进他们的视野,终于走近他们身边。一个领首模样的男子说话了,声如洪钟:老大,贵姓呀?雅字什么?贵宝地好啊,敢问贵庄雅称?可否讨得一杯茶喝?领首男人忙起身迎接,让出茶碗。道一声:喝残了。免贵姓夏,鄙字洪福。不敢称宝地,简陋的很。你看,这棵棠栗树,这么大的河嘴,很好辨认,鄙庄就叫夏棠栗嘴呀。大家大眼望小眼,佩服领首男人的机智和才干。 送走客人后,一场同样简朴和庄严的命名仪式开始。人们欢呼着,跳跃着。 我们有了家噢! 我们有了村庄哦! 有了自己的村庄噢! 我们的村庄叫夏棠栗嘴噢! 夏棠嘴!夏棠嘴!夏棠嘴…… 这就是我的村庄。那个领首男人就是我们夏姓迁徙到这里的一世祖。那条大河其实不叫河,是湖。全国五大淡水湖之一——巢湖。夏棠嘴,巢湖南岸,辖于庐江县盛桥镇。从此,我的祖祖辈辈就在这里繁衍生息。如一株藤蔓在大地上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