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这位老先生,七十挂边,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笑容羞涩而真诚。不开心的时候,脸板着,不怒自威。老先生极少生气,大多时候,是不声不响地笑看满桌子人神侃,偶尔发言,也不会超过十个字,不过,那可真是聚会的最高境界,冷冷的静默中突然就爆发出最热烈的笑声起哄声:拍大腿的有,前仰后合的有,捂着肚子直不起腰的也有,拍桌子拍巴掌的更是大有人在......这个时候,老先生会“嘿嘿”笑着环顾四周,“嘿嘿”而已,那运筹帷幄的淡定姿态,实在是我见过的最具有绅士风度的人了。老先生的牙齿洁白齐整,笑的时候,像做牙膏广告样的,我有时看他老人家“太绅士”就妒忌了,我就问:孙爹爹,这么冷的天,你老人家牙齿全露在外面不冷吧?!老先生会用手指着我:这丫头,这晓荷.......这样的时候,笑声会变点调子,是“呵呵”而不是“嘿嘿”。 老先生喜欢打牌。遇见相宜的人,头天会定好一天牌局。早早地,老先生会洗漱完毕,换上见人的毛领子大衣,自来卷的大波浪黑发梳得一丝不乱,皮鞋雪亮,围巾系得平展展地撵着老伴不停地催促:“好啦好啦快点哦,不能让人家等着哦。”“人家哪能这么早呢?还不到八点呢?!”老伴边说边整理衣服。“鞋擦好了在这儿,手套围巾我拿着,赶快穿鞋.......走吧走吧,电动车我推到门外了,大门我也开了”。 于是,老两口骑着小电驴一路风驰电掣地赶赴牌局,正常情况下,老先生会比主人稍微早一点。 老先生的太太和我因文字结缘,是极有气质的一位小老太太,笑的时候,有花枝乱颤的喜悦感。小老太太着装很讲究,夏天皂色连衣裙配坡跟皮凉鞋,花阳伞下的小老太太像六月莲花样的窈窈窕窕,远远地手就划拉着边笑边说:哎呀,晓荷喂,我不晓得多想你哦!那感觉,是夏天的一缕清风加一根雪糕的畅快。小老太太冬天爱穿“狐狸毛”的羽绒大衣,披肩围巾依照衣服的颜色款式来搭配,头发做得花儿样的,卷卷的刘海,卷卷的发梢,弯弯的柳叶眉下弯弯的眼睛温暖极了,银盘脸不施脂粉地雪白干净,身材不高,匀称丰满。我极少见到这般端庄美好的女性。我热爱这干净温暖的美。小老太太性格直爽,遇见不入眼的人和事,会立马现出“年轻气盛”的率真来。 老先生和小老太太总是一起出现,老先生夏天替老伴拿伞,冬天替老伴拿围巾,憨憨厚厚地笑着,偶尔说句话,或是在老伴笑得说不出话的时候,替老伴圆场。 老先生家的院子大约6、70平,进门是一条两米宽的长长巷子,巷子上空是密密实实的葡萄架,夏天一推开朱红的大门,满院子的绿意和清凉倏忽间就由眼入心,所有的喧嚣和浮躁都被铁门“吱呀”一声推到外面去了。院子里倚墙栽着桃树,石榴,柿子树,腊梅。中间是一块菜地,四时菜蔬可以自给。靠近房子是一溜排种在大大小小花盆里的花花草草。廊檐下一张石桌四个石凳。冬天常有一把摇椅,摇椅边有老先生的最爱,一条丑得古怪的小哈巴狗,见人就撒娇,在脚边蹭着蹭着非得和你玩一会。 老两口在家经常吵吵闹闹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老先生爱种花,小老太太爱种菜,两人经常为院子里的那点地盘争执。小老太太说:“有时吵得红了脸都懒得看对方。”那个“懒”字在小老太太的舌尖上打个滚,一下子就生机盎然起来。“但过一会就忘记了,突然就说起话来。好像根本没吵过一样。”小老太太笑得捂着嘴巴继续说。 我们有时打趣,说:“哎,我们今天都在呢,你们两位再吵一个?”于是小老太太就陈述某一天因为栽花占了老先生的地盘老先生不依不饶的事,老先生偶尔插一句,小老太太脸憋得通红地长长短短地数落........我最喜欢这样的场面,会时不时地煽风点火,帮小老太太一句,再帮老先生一句......直到老两口知道上了我们的当,才恍然大悟地一致把矛头对准我们。 老先生种花的道行可深了,院子里的花“环肥燕瘦”,各有气质。每朵花该有什么样的姿态,就是什么样的姿态,添一分则俗,少一分又寡淡。一个装胶水的大桶埋在地下,里面是鱼肠啊、洗米水啊、厨房的下角料啊,长年累月地沤着,上面加个大盖子,什么花需要施肥啦就揭开盖子舀一瓢。老先生的花盆也没啥名贵的,但和那些花草配起来真是相得益彰。两米高的白兰配深褐色的瓦釉大缸,百合配泥盆,杜鹃配紫砂,兰草配高个儿的白瓷盆,文竹的枝条缠绕着像一棵迎客松,配盘根错节的根雕底座;一大盆珠兰的叶子简直可以掐出水来,郁郁葱葱的不分四季地苍翠在一个粉绿的钧窑花盆里;室内的花盆花里胡哨而小巧可爱,我常常想,这些风信子啊吊兰啊常绿的小玩意,应该是老先生为太太种的吧,颇有温馨琐屑的女儿态。吵吵闹闹的寻常日子,亦如同这些花和盆的搭配,各有各的姿态,各有各的美好,但都各得其所,如天造地设一般。 其实,我写老先生不是因为以上的这些事,也不是因为老先生和小老太太的饭菜做得如何好,如何温暖我无聊慌张日子里的冷寂,如何让我在这个陌生的小城时时有回家的温暖,如何让我对自己的老年充满憧憬和喜欢。那些感谢的话,这辈子我也许都说不出口,我时刻保持的微笑容颜和淡定从容的生活姿态,已然是最盛大最庄严的感激。 以上的这些都是陪衬。我想说的是,我昨天在老先生家打牌,老先生输了100元,我们都说赚了赚了,好吃好喝的,还能赢钱。老先生说,我打牌不输钱的。我说您不输钱,人家怎么叫您“书(输)记”呢?老先生说,我真的不输钱,我记账的。老先生为了证明自己不输钱,拉开茶几下的抽屉,拿出几本台历来,台历的空白处有零星的文字,如:状元阁,晴。隔行是:高、荷。再隔行是:+85,-28.....状元阁是我们打牌的地方。高是高老,荷是我。加85是说老先生赢了85元,减28是说老伴输了28元.....如此类推,2011年老先生赢了487.5元,老太太赢了2.5元,2011年合计打牌收入490元。2012年两人合计收入2083元。小老太太说,赢的都是儿子女儿的钱!老先生认真地反驳:牌桌上的钱不分孰亲孰疏!上面还偶有记录打牌时发生的小趣事。譬如这页就多出几个字:十几年来最开心的大笑。那天大笑的事情,我就不说了,我是个没大没小的“活宝”,插科打诨的事情,我在场只会锦上添花。最擅长“火上浇油”。 我继续翻看台历,还有这样的字:老伴去安庆看孩子,晴天,下午几点坐某某次火车。再翻几页是:老伴回家,在安庆呆了4天,晴天,骑车去火车站接老伴;大女儿回家,带了肉多少,青菜多少;买鲫鱼32元炖汤,做了鸡蛋饺子;风信子2个30元,花盆20元,水仙开了一朵.......一页一页地翻看,都是寻常日子。 老先生还有几本剪报,2、3寸厚的大部头,封底封面装帧得煞有其事。有关于养生的,有老太太发表的文字,有关于花鸟虫鱼的,有菜谱,有关于民风民俗的。 我正在读《闲情偶寄》,看到老先生如此这般生活,也学李渔,记一下,算是对身边人和事的记录。亦感慨,亦温暖。 老先生姓孙,我常呼孙爹爹。偶尔恶作剧,直呼小老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