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巧,车厢里还剩一个座位,在一个女孩的左手边。她短短的头发,没有明显标记的左脸,浅色的短袖衬衫,安放在双腿上的手,静静的样子,像一池没有风来吹的春水。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她不过二十来岁,像个学生,神情单纯,又如一张白纸,让我有一种成为画笔的冲动。
在我看她的时候,她眼对别处,避开我的目光,像没兴趣跟我有所交流。我不免有了被轻视的之感,同时又有点不甘心:我虽然老大不小,但心不老,自认为不乏魅力,还时有邂逅爱情的幻想。环视整个车厢,我想找个比她好看的女人来打击她,结果发现整个车厢也没有哪一个能比她更令我倾心。我没有失望,反而有了欣喜与得意,像无意之中中了大奖。
在她的身边坐下来,表面上我是顺其自然,内心却有阴谋得逞之感。因为每次乘车,我都想策划这样一次机会:与美好的异性同座。我总认为:与异性同座,感觉就会不一样,尤其是与我们所喜欢的异性,像两种性质的电荷,一旦相交,就有可能产生电流。
之前,她虽是一个人坐一个双人座位,却自觉地恪守自己的那一半。这让我油然而生敬意,因为现在已少有这么守规矩的女孩了,多半是一些被惯坏了的、大大咧咧、目中无人的家伙。直到我落坐,她都端坐不动,这让我猜想:她不仅仅是因为不必为我腾出空儿才没有动弹,而是她对我的第一印象不坏而无所谓避开。但我并不因此而显得随便,双脚靠外,正襟危坐,双手抱在前胸,显得理性克制,同时紧闭双唇,目不斜视,像她恪守自己的座位一样恪守自己的宁静。
路况很差,随处可见大一个凼小一个凼,司机骂骂咧咧:养路费都用到哪儿去了?怎么也没一个人来过问呢? 随着司机来来回回地不停地转着方向盘,车厢里的旅客也在左右摇摆,并不时伴有低低的惊呼。然而我双手扣住前面的椅背,一动不动,犹如磐石一般坚定。
忽然,客车大幅度地左旋转,全车厢的人身子跟着左倾,我因穿短袖衬衫而沾着秋凉的裸着的右臂,就在这旋转的过程中,被一块温玉暖了一下,像流星一闪,却特别鲜明,又像在我的手臂上开了一扇窗户,我能看到天使舞着翅膀带着玫瑰飞来。其实,那是我的同座未能把持住身体重心,向我略略倾斜,同样裸着的左臂触了我一下。
随着司机一次又一次地大幅度转动方向盘,我和她这样的接触变得频繁。因此,对于这糟糕的路况,我反而有了感激。而对于身边的她,右臂那块与相触的皮肤早已变成了一只眼。通过这只眼,我发现她皮肤光润,肌肉有弹性,有着处子特有的活力;继而觉察到她的心理:刚开始,她认为这是客车中难以避免的意外,能保持一颗平常心;意识到我一直在被动地接受她的碰触,并没有主动碰触过她,心态又开始在发生变化;重新审视这种接触之后,暂时留起神来,不再轻易地碰触我;可在这样的道路上,又是如此的近距离,想一点不接触,又谈何容易?便又调整心态,顺其自然;而当接触增多,了解增多,接触便是一种坦诚交流,一种特殊体验。
渐渐的,手臂那儿由眼变成了嘴,每一次碰触,像在接吻。随着身体的放松,碰触的力道加大,触及肌肉的深度也加深了,就如吻到忘情时想将对方的嘴唇都含进嘴里……
再后来,我们的手臂就很自然地贴在一起,我们的身心也那么放松,不必再刻意保持什么距离了。
车厢里一直是那么的喧闹:人们毫无顾忌地聊天,有的嗓门大而难听,言语粗俗不堪,像有些摇滚歌手的拙劣表演;每到一个站点,客车都要停下,人们上上下下,把原本拥挤的车厢搅动一通……而这一切,似与我们无关,我们不仅不发出一点声音,连身子也没移动一下,似乎都想通过手臂——仅仅是手臂——抵达对方的心灵,探寻别样的风光。
有一会儿,我添了非份之想:再用眼来看看她。然而,我只看到她穿的裤子(那是一条深绿底子上亮满鲜红花瓣的棉绸裤子),我的头没能偏转成功而演变成了一低头,因为我意识到:还是手臂相对要自然。到目前为止,结成相识的毕竟还只是手臂。
有一刻,她似是为看车窗外的风景,转了个身,靠近了车窗而远离了我。可是不久,接触又开始了,像刚才的疏远,只是一段审慎思考的过程,而这会儿,她已拿定主意,什么都不再顾忌了。这回,接触的地方已略略下移,从她的左臂下移到腋旁的背侧,对于身体,那可是深一层的领域,接近她的左胸——她的心脏部位。最后,她已紧紧贴靠着我的右臂,任客车在拼命摇晃,也不能和我分开。我想到心心相印,想到天长地久——一种经典爱情的境界。
我先下车。这让我有点痛苦——我情愿是她先离开我,这样我可以少了那份别离的清醒,无视一分一秒自我们身边无情流逝,还可以在她离开车厢时好好地看一看她,把她的面容她的身影烙进心灵。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越不想做的事越是逃不掉。当我鼓起勇气动了动手臂,她像骤然梦醒一般吃了一惊,连忙和我分开,坐直身子……
在车门边,我回头看她,她仍将脸偏向一旁,避开我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找到一个可用来辨认她的特征,我就只好跳下车去。显然,她认识我的,只是我的右臂;而我认识她的,也不过是她的一侧身体。
无疑,在这个浮华喧闹的世界,身体的接触已变得容易,心灵的沟通恰好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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