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志（下）

桐城明月 · 发表于 2012-6-5 20:22:37

                  七、

摆摊就摆摊！邓小老爷不是说过，不管是白猫还是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吗？凭俺有志的三寸不烂之舌，就是脚残了，我也不信就养不了这个家，糊不了娘俩的口！

说动手就动手。有志带上拐杖，瘸着腿，坐上一天只有两班到县城的班车在光华大市场添置了一架活动轮椅，定了一辆手推餐车，一只单头灶和燃气罐，又托在镇上卖瓜子的弟妹到食品批发市场批发了一批米面、千张、火腿肠、羊肉串、生海带等低廉的小食品原材料。——有志自有自己的算盘：前几日，他到学校的周边走了一遭，那些卖零食文具的移动摊点根本就不需要办证。法不责众，管他呢，先把生意做了，到时候相机再说。

有志的移动小吃店正式开张了。

虽是小本生意，穿串、烤炸的活儿琐碎、零乱，但技术含量低，原料采购也方便，有志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更省事的是，没有收税的上门，也没有食品卫生部门来监督和管理，乐得个无阎王管鬼，清闲自在。一段时间下来，有志的生意终于有了起色。小小的摊点上总是时时拥簇着成群的小小脑袋。小顾客多时就忙着炸烤那些被学生点中的海带、羊肉、火腿肠，从蜂拥的学生头顶上接着零钞；闲下来的时候，和其他在学校门口摆地摊卖瓜子花生朝笏牌子、鼓捣些冒牌玩具和学生用品的同行们一道神吹瞎侃、海阔天空，或者躺在轮椅上看看小报、听听收音机，这日子热闹、充实，比在家里缩着瞅着老婆的白眼强得多。顾客来源却是不愁的，一到下课或是放学，有志的手推车前人头攒动、大呼小叫，小小的零食摊点供不应求，有几次差点都要把摊子挤倒。有志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笑容，从他低矮的房顶下贴着窗纸的窗棂里传出来的吵闹声也渐渐稀落了。

几个月下来，有志积攒了一些小钱，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便于进货，又为家里添置了一台21英寸彩电和一部万利达牌子的VCD影碟机。有志曾经瘪下去的腰包又渐渐地丰满起来了。闲下来的时候，有志就想：唉，还是幸亏了当初的选择。这生意好做，不要交税，不要办证，本钱又小，那些随处都可以买得到的食品原料采购方便，价格便宜，前一天晚上买了来冲洗加工一下、炸烤了就能卖到不错的价钱。

话说回来，虽然这生意好做，但压力也不是一点没有的。采购时对那些屡屡见到的霉变、变质的食品原料，有志一开始还是十分忐忑和犹豫的：毕竟是食用的东西，这些疯抢的学生们正处在发育和求学的年纪，万一吃出来个什么三长两短，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可是时间一长，有志发现要是都采用优质原料，这生意的利润就比同行少了许多；而人家的食品摊上都在用那些劣质廉价的地摊货半成品，从来还没有因此而出了问题的；向他常年兜售食品原料的老板也怂恿他不必这样较真，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不挣便宜钱，哪来的好日子过？看着同行的经营并不好过自己，挣的钱却多得多，有志的心里多少有点失衡了：笨人少生钱，我这样经营是吃了大亏了。那些地摊货人家不也照样是用了吗？管他呢！霉变的、变质的东西，经过滚沸的菜油一炸，那些细菌阿病毒阿什么体什么虫的啊，不都玩完？更何况，人家都在用变质的地沟油也没见出什么事情。有志的心里渐渐有了些微不易察觉的松动。

可是，不曾预料的事情又发生了。一些学生的家长认为这些摊点不卫生，没事找事的告到学校和城建管理部门。有好几次，来了几个顶着大盖帽的要有志他们搬离学校门口，并责令停业。那些人先是好言引导、再是劝戒，再后来是强行驱散。

生意不能不做，办个证又太麻烦还要租营业场地，划不来。况且那些同行们的生意一直做了很多年也没有什么意外，我何苦要那么速傻呢！为了对付那些人，有志和同行们逐渐摸索出了自己的对策：你来了我就走，你走过了我又来，想方设法躲猫猫、打游击。尽管麻烦，生意却是照样地做着，有志的脸上也就一直洋溢着笑容。可是，比起那些善于打游击的同行们，有志却并不那么幸运。他腿脚不灵便，往往别的同行们早就跑远了，他一个人还在慌里慌张地收拾着残局。时间一久，有志也学会了一招：打皮赖。你查封我不反对，可是总得留给俺一口饭吃，俺是个残疾人，没有好的门路，政府都照顾着咱一大家口子，你们总要给我找条出路，总不能逼着我去政府门口闹事。这样一来，那些大盖帽们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毕竟政府的威力要大过有志他们，一次两次倒无所谓，查堵和驱散的时间一长，到最后还能坚守下来的同行们已经越来越少。加上学校近来又在加强安全和卫生管理，上下学期间不准学生私自外出买零食，有志他们的生意自然又难做些。

渐渐地，有志的零食摊点又慢慢显现出一些衰落的迹象来。

            八、

秋天的一个下午。

有志正在太阳底下打着盹等着下课的生意，忽然被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惊醒了。两辆挂着“卫生监督”字样的面包车嘎地停在了学校门口，从车上下来几位神情严肃的蓝制服。

有志压根儿没想到，几个小时前，有六个在他的零食摊点上买了食物的学生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呕吐、腹泻和发热症状，正在镇上的卫生院里紧急救治。因为有志的零食摊属于无证摊点，更何况出了这样的食品中毒事件，被几个出了事的学生家长和卫生院的工作人员上报到了县上的卫生主管部门。

有志的零食摊终于被强行取缔了。剩下的半成品食物也全部被没收。好说歹说，还是被处以五千元的罚款，手推车也被强行带走，暂时存放在了镇上派出所的大院里。好在那些学生们经过输液和观察没有什么大碍，考虑到有志是残疾人，执法部门才网开一面没有继续追究他的法律责任，这是后话了。

拿着一纸罚款通知书，有志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被菊花骂了个狗血喷头：你这个杀千刀短命死的，怎么这么没有出息，生意黄了不算，东西还被人家没收去了，你明天就去给老娘要回来！有志有家不敢回，只好颠簸着破旧的三轮摩托车去找在镇上工作的小舅子。

责备归责备，小舅子还是揣着五千块钱的限期罚单来回跑了几趟县里，可是罚单已经现场开具，无法通融。东西没能拿回来，罚款还得要出，有志像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蔫了。菊花的火气越来越大，有志却是更加低沉了。只是在一个人的时候偶尔抬起头看看窗外的秋光，便更深地沉入到呛人的烟雾里。

一个阴沉的上午，天灰蒙蒙刮着细细的风沙。有志正六神无主地坐在窗前抽闷烟。隔壁二爷家十五岁的孙子小胖气嘘嘘地敲响了有志家的大门，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叫嚷：有志叔！有志叔！不得了了，菊花婶在镇上的派出所里出事了！让你到我家接电话！

等有志掼了电话，发了疯似地赶到镇上的时候，菊花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镇卫生院的病床上，几名医生和护士正手忙脚乱地推着输液架，污浊的液体流了一地，一根粗壮的洗胃管插在菊花乌青的鼻孔里，电动吸引器嗡嗡地响着，一股浓烈的甲胺磷气味飘得老远。

原来，菊花知道手推车还扣押在派出所，一大清早就找到那里索要自己的推车。因为缺乏相关的认领手续，派出所不同意返还。菊花争了好久也没有达到目的，一气之下跑出去买了一瓶甲胺磷坐在派出所大院子里狠命地灌了下去。好在派出所的民警发现及时，打翻了还没有来得及喝完的农药瓶子，又迅速把菊花送到了紧邻的镇卫生院。经过医生护士几天的奋力抢救，总算抢回了一条命。

经历了这次事件，花了一大笔医药费，加上那五千元的罚款，有志和菊花两口子元气大伤，生活更加举步维艰了。遇见了同村子里的人，有志也觉得抬不起头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低落气氛在有志的家庭内悄悄氤氲着。

这小吃是卖不成了，可怜的有志仿佛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九、

这一天，有志拨拉着轮椅到街上去交电费，忽然撞见了在镇上卖小家电和音像制品的老表有生。

这小子不知是八辈子交了什么好运，前几年还卖光门嘴穷困潦倒的，自从在镇上做起了小家电和光碟生意，就财源滚滚，像吹气球一样的发了。坐在有生明亮宽敞的店堂里，有志无奈地苦笑着，想着自己这几年的遭遇，一种深深的自卑紧紧地攫住了有志的心。钱哪！钱哪！怎么办呢？这样下去，迟早腰包里又会布靠着布的。要不，重起炉灶改行做点别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有志能不能继续靠着学校吃学校，再想些别的办法，鼓捣些吸引学生的其他生意和办法来？有志在家里、在学校的周围苦苦徘徊着，观察着，深深地思虑着。

灵光仿佛就在一刹那之间闪现。他突然想起了镇上做生意发了财的有生。对！如今社会发展，观念更新，学生们手中也有了不少零花钱。初中这个年纪都开始了时髦、开放和前卫，什么微型收音机、复读机、CD机、MP3等小玩意儿都挂在了许多学生的胸前，前几年学校里还尽出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谈恋爱阿，学生怀孕阿，打架阿，闹事阿等等，神秘好奇者有之，暗自倾慕者有之，男女勾肩搭背者有之，卖小吃不安全，要是能弄到一批小电器、小玩意和游戏光碟、卡片、小人书来，也许在这些学生中会有不小的市场！说那些东西来钱快，利润高，发了财的老表就是明证。我何也不弄点来卖卖？

说做就做。一大早，有志便摇着轮椅找到有生，缠着要他带自己出门看看市场行情。有生疑惑地瞅着有志，不知道有志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你这小子是不是穷怕了，又想出来什么馊主意，想在街上做点什么卖卖阿？

您看。我只是想看看，看看再说。您放心，我不会抢了老表您的饭碗的。耐不住有志的软磨硬泡，尽管有生将信将疑，却毕竟碍于情面无法推辞，只好勉强地同意了。

有志拄着双拐，坐汽车转三轮的随着有生到了江边的梅城，在一个地下音像制品市场和小家电集市里穿梭了大半天，选购了一些微型收音机、耳塞、播放器、学生游戏光碟。

这一天，把有志累得够呛。

                     十、

有志把遭扣押交了罚款才领回家的手推车重新加工了一番，在上边支起一个可以拆卸的架子，增加了几层摆设小商品的柜台，一个移动的商架就算是完工了。学生们开始了三五成群频频光顾着有志的生意，小小的移动摊点上人气又渐渐地红火起来。

有志暗自庆幸这一次又选择对了。那些大路货的学习机、游戏卡和光盘，那些廉价的小电器是多么地吸引着孩子们的眼球，又多么容易地为自己带来了这些源源不断的收入！那些学生们的小小身影，那些微绽的笑脸在有志快活的眼里就是一笔笔红红绿绿的钞票啊，多么耐看，又是多么充满生机和活力！

可是有些情况还是出乎有志的意料。往往在放学或是下晚自习之后，有一些染着红的绿的头发、留着长毛的学生，还有些住在学校附近的小伙子们畏畏缩缩光顾到这里，言词隐讳地询问有志有没有带刺激的光盘和书籍卖。看着这些学生们躲躲闪闪、欲言又止的眼神，有志终于懂得了这些孩子的意图。他的心里抽紧着，隐隐地很有点惶恐，尽管生意有所下滑，有志还是一次又一次本能地拒绝着这些孩子隐秘的需求。

有一两次，有志安了一份心思，故意摇到有生的门面里偷偷观察，却令人吃惊地看到有生的生意出奇地好，那些在他的摊位上躲躲闪闪的小顾客频频地光顾到这里求购那些光碟，甚至还带来一些更多的小主顾。有生也毫不忌讳，手脚麻利、明目张胆地售卖着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往腰包里装着红红绿绿大把大把的钞票。

有志又一次陷入到了深深的忐忑里。

            十一、

有志的生意又恢复了出奇的好，而他那渐渐变得飘忽与游离的眼神却越来越沉默了。

有志还在经营着那些小电器小卡片。不同的是，在学校门口幽暗的灯光下，不时有一些眼神迷离、躲躲闪闪的学生光顾这里，迅速地来、迅速地走，丢下十元八元的零钞，买一盘两盘有志从提包中偷偷拿出来的光碟。有时候，有志和那些孩子们无意间对视，都是一幅稍纵即逝怪怪的眼神。那些小小的眼神也总是飘忽着，鬼鬼祟祟地不敢正视，更不敢久留。有志的心更加的不宁了，一种不时袭来的说不出滋味的胸闷和心悸让有志常常在梦中惊醒，常常在无人的时候被冷不丁冒出的冷汗浇着背脊。

一种气氛令人长久的不安着。

            十二、

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

天阴沉着，在学校门口摆摊子的有志忽然感觉身体有点不舒服，不一会儿又打起寒战来。忍了约摸半个时辰，有志实在是不行了，浑身发冷战栗，只好提前收摊。有志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裹着一地泥泞，吃力地转动着轮椅收摊回家时，早来的夜色已经沉沉地淹没了大地。

漆黑的夜色里，四下零星的灯火鬼魅一般的闪着昏黄的光。有志把轮椅小心地支起放在门口，不经意间朝自家低矮的窗棂望进去。他一下子惊呆了，手中的双拐“哐当”一声无力地跌落地面：室内，幽暗的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一对男女疯狂苟合的镜头，电视机的音量被压得极低极低，有志那念初中的刚满十二岁的儿子正猫着小小的头，如醉如痴地紧盯着那些淫秽不堪的画面！

突然，在漆黑漆黑的夜里传出来有志一阵歇斯底里的嚎哭，那哭声在下着雨的冬夜里传得很远，很远。没有人知道他为了什么而哭泣，也没有人知道，在这近乎绝望的哭泣里，有志又有着什么样的遭遇与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