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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志
一 、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二零零九年一个八月的晌午,芙蓉镇上新建开发区大湾里响起了好一阵热烈的爆竹声。二狗子家新起的两层小洋楼上梁了。
二狗子何许人也?说起这二狗子,可是不一般的人物。他是小李庄的木匠有志二叔家的独子,早些年在外跑装潢,听说挣了不少票子,近年帮镇上的天然食品公司红红火火地跑了几年推销,混上了镇村两级人大代表,还戴了一个叫什么“首席商务代表”的头衔,挣够了颜面。这不,才几年时间,二狗子家的一栋小洋楼又拔地而起了。作为如此重要的喜庆仪式,请来主持上梁的当然是庄里木工活做得顶呱呱的有志。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系上了红绸子的大梁在人群中一点一点升起,二狗子一脸的风光,在人群中左右讪笑着一支支递着大红的“软中华”。沸腾的人群中,只见有志如一只轻巧的猿猴,在众人的欢呼中扶着梯子噌噌噌地就上了屋顶。放粮口、祭梁、上梁、踩梁······(上梁,是乡下修建房屋中最隆重的仪式。一般有放粮口、祭梁、上梁、踩梁等流程,在亲友和乡邻的欢呼下请手艺好的木匠高唱《上梁歌》,放大鞭,抛掷米花、糍粑、喜果等。)有志站在高高的雕花大梁上,一手向着蜂拥的人群里抛洒着糍粑糖果,一面沉声吸气,字句铿锵地把个《上梁歌》唱得抑扬顿挫、豪气干云:
此梁此梁,不同寻常。
峨眉山上生,峨眉山上长。
峨眉仙师送下山,鲁班老祖送上房。
华堂立起千年柱,玉柱托起万年梁。
上一步,望宝梁,紫薇高照在中央,一元行始呈瑞祥。
上二步,喜洋洋,乾坤二字在两旁,日月成双永世享。
上三步,洪福广,发子发孙发屋场,儿孙代代坐朝堂。
上四步,金满堂,恭喜老板修新房,牛羊满栏谷满仓!······
随着抛掷下来的糍粑和喜果,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在纷飞的鞭炮碎屑和烟雾里欢笑着,抢夺着,打闹着。有志乐呵呵的站在人群高处朝下望去,四下的田野里一片金黄,八月的马路上不断驰过的车辆闪着炫目的光芒,许多行人停下了匆匆的脚步朝上张望······
这个晚上。推杯换盏,弓筹交错。有志在二狗子的劝酒下足足灌了半斤老明光和五瓶龙津干啤。酒足饭饱后,二狗子塞给有志一个装了整整六张老人头的大红包,外加两包“大中华”。
有志也不推辞,大大咧咧的将钱揣进了荷包。
二、
早些年,有志是一个手艺不错的木匠。
那年头有一门过硬的手艺,全家人都跟着衣食无忧。有志因了一手令人羡慕的好手艺,不少乡邻们都慕名寻来,人托人宝托宝想把娃儿托付给有志求他收个徒弟。传说中最活灵活现的场面是:有志常常威武地走动在堂心,背着一双肥硕的手,嘴里叼着一支带把儿的香烟前转转后瞅瞅,然后在娃儿怯怯的后脑壳儿上猛地一掌拍下:这娃儿我收下了!孩子的爷娘就耐不住地喜悦,小心翼翼陪上个笑脸:那是,那是,他叔您会看人!诚惶诚恐地奉上带来的“贡品”。有志也从不推辞,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气,省得自己扛木匠挑子。何况过年过节多了有人上门看节孝敬,何乐而不为?写拜师帖,喝拜师酒,有志风风光光、一茬又一茬地收着徒弟。而十里八乡大到家具门扉,小到饭甑椅子仓门扫帚柄,大多出自有志一双好手。方圆十几里地,有做屋架梁、婚丧嫁娶要请木工活儿的,乡亲们也必客气地把有志请上门奉为座上宾。在这样的场合,有志也常常为了展示一下好把式,把一把斧头玩得上下翻飞。那年月,村道上时时看见一两个屁大的徒弟娃,挑着家伙箩儿屁颠地跟着有志笑呵呵的身影,进东家出西家的做活计。
几年下来,有志的小日子过得油腻亮光,那些平日挨家上门收农业税、教育附加费的村长、小队长也争着和他套近乎,有些平起平坐了。这让有志多少觉得自己算得上是个有头脸的人物,走路时也四不像地哼着京剧黄梅小调儿,脸上满是红光了。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河东到河西。谁也不曾料到,这社会变化太快。仿佛在一夜之间,大批美观时髦的家具、花里胡哨插着电的电器发了疯地一件件、一车车随着汽车清亮的喇叭声一齐涌进了乡村:松软阔大的席梦思换掉了老式的木椅床榻,木制的风车被电动风车取代了,轻巧价廉的塑料制品飞快地代替了笨重的木质家什,就连最挣工钱的水车也被小巧轻便的水泵争夺了去。至于陪嫁用的木箱子、木质的摇窠、锅盖什么的早已跟不上时代的发展,渐渐地销声匿迹了。那些仿佛就在昨天还不可或缺的老把式突然就过了时,有志的一门好好的手艺眨眼间就不再吃香了。
尽管手艺过硬,请有志上门干活的主顾却一天一天无可挽回的稀少了。烟酒侍候随之稀落,曾经提着大包小包礼物来拜年看节的乡邻也渐渐地淡了踪影。烟瘾、酒瘾都很大的有志像猛然断了奶水的孩子,长吁短叹地久久反应不过来。尤其是在无事可干时,那噌噌直往上窜的烟瘾弄得人心发痒、无时无刻地折磨人。日常过日子油荤、酒水淡点也就罢了,家里的口粮却也是常常有了上顿没了下顿。生意萧条,门庭冷淡,有志的家伙箩也有了堆积的灰尘。那些曾经欢快的斧头、凿子、墨斗、角尺也生上了暗黄的锈斑。有志只好每每在傍晚时分悄悄溜到离家远一点的小卖部,夹回来几包红三环、天柱山牌子的劣质香烟,躲在锅灶边的角落里狠狠地吞吐着呛人的烟雾。
日子一久,老婆菊花颇有了些微词,一开始还是阴一句阳一句地指桑骂槐,后来就时时找由头骂他头脑僵化没有转齿,看着人家想着法子赚钱,一个大劳力却不思进取守在家里坐吃山空。渐渐,有志的家里就常常传出来一些争吵和打骂声,偶尔夹杂着茶杯、碗筷猛然碎裂的声响和女人有事没事的嚎啕。
三、
这个春天。
春寒还在料峭,风还带着丝丝的寒意,有志门前的柳树上就冒出了细细的绿芽。院落里那几株桃树、梨树悄无声息地披上了粉红的、银白色的花。
有志门前的小池塘里也有了浅浅的绿意。三五成群的鸭子嘎嘎叫着,在水里快活地扑腾嬉戏,你追我赶地在窄窄的石缝里、细长的柳须下逐着小鱼小虾,不大的水面上漾起一圈又一圈轻快的涟漪。近处的河岸上,成排的柳树也染上了浅浅的新绿,成群的麻雀在枝头喧闹着。丛生的野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满了低矮的河岸,在阵阵的东风里起伏着层层的波浪。
布谷鸟声声地叫着,乡下的农人又迎来了春种栽秧的光景。割了花草,犁了田地,稻种洒下去不久,平整的田垄间就冒出了成片成片青乎乎的秧苗。从没下过水田的有志被菊花拽着、骂着赶下了田畈,在漫过脚背的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踹来踹去,直着腰杆穿梭着拔秧、锁秧、挑秧篮、抛秧把。几天春种下来,有志累得浑身酸痛、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茶饭也不再香甜了。
唉!站在门前揉着腰背、愁眉苦脸的有志看着池塘里快活的鸭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四、
自从二狗子家上梁以后,有志的生意依旧无人问津。 过了中秋,转眼间,冬天的脚步就渐渐地近了。
天是一天比一天地冷了。枯叶已经落尽,风的脚步也一阵紧似一阵。门口的池塘里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成群嬉戏的鸭子、小鱼小虾早已不见了快活的踪影。远山渐渐地苍黄着。近处的河岸上,那些柳树褪光了所有的叶子,只裸露出黝黑的枝干,在冬日呼啸的风中阵阵地呜咽。河岸上,丛生的荒草不知被谁家孩子放的野火席卷而去,只露出大片大片墨黑的灰烬,一些苍黑的乱石冷冷地裸露着。
日子就像西山的日头,一滑就是年关将近。过年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了。天却总是阴沉着,隔三岔五地下着淋漓的冬雨。有志老是坐在低矮的屋檐下,看着从屋檐上垂下来的细长的冰凌,长久地出神。
村子里年轻的大小伙子、姑娘们,那些曾经求爹爹拜奶奶跟着有志学过手艺的娃儿像一只只飞出去的候鸟,随着年关的气息一拨拨地迁徙回来,四邻八舍间满是他们的笑声夹杂着四方城的麻将的敲击,不时有青春的身影跨着锃亮的摩托车,按响声声清越的喇叭。看着人家衣着光鲜兴高采烈的神气劲,有志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真不是滋味儿。虽然对闯进乡村里来抢了有志风头的那些时髦物件牙根恨恨的,可是不服归不服,那些大大小小的玩意儿确实比祖上用了多少个朝代的东西好用多了也方便多了。这大城市的人真他妈的乖巧,俺有志挖空心思都整不出来的招儿都被人家用尽了,铁做的锅盖、可以前后左右打着转的椅子,躺上去就能弹起的床垫、一插上电就疯转的风车······哎,这世道,真的是成心不让人过日子阿。
菊花依旧不厌其烦地吵闹着。可是吵归吵,妒忌归妒忌,有志又有什么法子呢?才四十来岁的人,空守着一门手艺却糊不了口养不了家,太窝囊。出门闯闯吧,大字又不识几个,搞不准就会晕头转向。可眼下嗷嗷待哺的孩子,还有无休止的争吵和埋怨又实在是天大头疼的事。一个大活人难道就这样被憋死?看左邻右舍发了财的风光和得意,看着人家的日子越来越滋润,有志的心里暗暗萌生了一些不安分的心思来。
有道是世态炎凉,人一穷就受欺负。人心的变化真是冷暖无常,有志的心思还没来得及实施,邻里乡亲见了他就不是那么老陪着笑脸了,连隔壁老呆家那条以往见了他都摇头摆尾的狗,他娘的今天在有志路过时也对着他一通狂吠,硬是把有志追过了两条田埂,还撕坏了他的一条裤管。
这个晚上,有志破天荒的没有了往日的脾气。
菊花又在大呼小叫了,锅碗瓢盆稀里哐啷的叫唤。有志在菊花的奚落里只是长久的闷着头,抽着廉价的香烟,没有底气地面对婆娘的吵骂。骂够了,歇伙了,两口子面对面坐在昏暗的灯下唉声叹气,叹息着人情冷暖和世道的日下。直到半夜光景,有志才霍地站起来,瞪了一眼乌青着脸的婆娘,狠狠掐灭了刚烫到手指的烟蒂。
奶奶的,这口气真闷!不管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开年过后老子也要出去闯荡闯荡,不混个人模狗样的给人看看,老子就是狗娘养的!
四、
这一年。正月初八。
有志早早定下了这个日子,这初八带个“发”,双日子,吉利。揣了临走时菊花硬塞进蛇皮袋里的一条麻丰糕(乡下出门人的风俗,“糕”取“高”的意思,预示着出门水涨船高、收获多多),别了婆娘和年幼的儿子,多少有点悲壮地挤上了去沈阳的列车。
车窗外闪过冬天的风。望望窗外,已经是浓重的夜色,听着咔嚓咔嚓有节律的铁轨声,有志再也无心安睡,忐忑而兴奋的辗转反侧着。不知过了多久,疲惫的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惚间做了一个轻飘飘的梦,梦里满是黄澄澄的烤鸭与啤酒泡沫的清香。
一觉醒来,就是沈阳。
在沈阳的远房侄子把有志带到了一家郊区的工厂里安顿了下来。这是一个安徽同乡开办的加工沙发刨花板的厂子,厂不大,生意却还不错,有不少门口的老乡常年在这里干活儿,拿着令人羡慕的工资。
低矮的厂房,灰蒙蒙的蓬舍,忙忙碌碌的身影。用围墙箍起来的场院里,拉板子、拖沙发的车辆进进出出,刺耳的电锯不分昼夜地响着,纷飞的锯末和粉尘漫天地飞舞。厂房旁边是一溜阴暗的宿舍区,几十个工人合住在一起。说是工人宿舍,其实就是一长溜的通铺,五六个工人挤着住一间。床板是用砖头垫起来的,没有饮用水,没有卫生间,生活条件苦是苦了点。管他呢,都说大城市里是淘金的地方,只要是忙,只要有活干,就会挣到大把大把的钞票!
躺在吱呀作响的通铺上,在正月的寒夜不熄的灯火中,听着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和工人嘈杂的交谈,有志久久地没有入眠。在这样的热闹和喧腾里,那些缤纷的花花绿绿的钞票仿佛就在不远处触手可及,雪片一般飞近了,近了·····天真是冷,半夜起床撒尿时有志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站在北方夜晚的天空下,他再一次盯着那些昏暗的灯光出神,眼前闪现着年关回家时菊花用手指蘸了口水大把大把数着钞票的满足神情,有志的嘴角漾出了浅浅的笑容。一阵风吹过,他瑟瑟地抖着,忙不迭的弯腰缩进宿舍,爬进了浅浅的被窝里。
这一夜,有志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
五、
厂里分配给有志的活儿是分拣翻晒已被盘切成片的板条。因为和老板是同乡,偶尔也兼职帮拉车的司机送货到市里,下下货搬搬成品家具,可以拿到比一般工人稍多的工钱。
晒板子的活儿虽然简单,却与有志拿手的木工活有点搭不上边。简单而重复的日子一长,有志多少有点怀念那把握了多少年的揩得油光闪亮的压刨,还有做活时在指尖下快乐翻卷的刨花。生硬的床铺,饮水和如厕的不方便也让有志越来越觉得有点难堪。可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更何况按这一个月九百大块的干下去,年结一次的工钱到年底可就是一笔可观的进账!忍忍吧,人家那么多人都忍下来了,我为什么就不行呢。一想到家里的婆娘和娃儿,那遥远的幸福仿佛就在年关的那一头向他招着手。有志更加卖力的干活儿了。
那是八月节前一天的晚上,有志过生日。
下班后,几个工友喊在一起,拎了两瓶老白烧互相吆喝着来到街头的一个夜宵摊点。一圈子围下来,几个工友就着街边的路灯推五喝六的喝将起来。不知不觉两个时辰下去,大伙儿都灌下了不少猫尿,脚步轻飘飘的醉眼迷离了。酒喝高了,有志打着酒嗝钻到了路边的电话亭子里,抱起话筒和家里的婆娘亲热了一番,又假装生气地训了小兔崽子几句。许是大半年没有相见,菊花在电话那头口气也好了许多,问寒问暖左叮右嘱地说了不少体贴的话:家里的田地今年收成不错;晚稻和花生刚刚收割进仓了;高小刚毕业的儿子学习也不用太操心;鸡猪也还兴旺······。完了,一行几个人头重脚轻、晕晕乎乎地拉呱着、神侃着不知厌倦的荤段子,东倒西歪的往回逛荡。
秋天的夜挂在天空,白花花的路灯斜斜地照下来,罩在有志他们的身上。城市阔大的道路上,车灯闪烁、车辆疾驰,道路两旁色彩斑斓的门面里透出来许多迷离的灯光。在有志身边不住摇晃的工友小王打着酒嗝,一边松开了裤带晃到一旁小便,一边含糊不清地咕哝着:奶奶的。这酒,多了。城里就是好。等老子有、有钱了,早晚也要在这里买、买上一套大房子,咱也让家里人过、过过城里人的日子。
有志跟在身后,惺忪着眼,快乐地打着哈哈:你死、死去吧。一套房子上、上百万,就凭你·····
不幸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生了。有志歪歪扭扭说话的当儿,喀嚓!嘭!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响起,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的一部小轿车直直地撞在了有志的身上,继而又冲过道路隔离坡,重重地撞上了路边的行道树,才喘着粗气摇晃着停下来。几乎就在同时,有志的身躯像一只巨大的张开翅膀的鸟,轻飘飘地飞起,飞起,又重重地栽向了不远的地上。几股鲜红的血顺着有志的脸上、裤管汩汩地流了出来,像一串大大的惊叹号,溅落成水泥地面上一朵一朵殷红的血花。
冒着冷汗的司机打开了被撞瘪的车门,连滚带爬地钻出来。看到这一番情景,司机吓得面如土色,失魂落魄地大叫着:快!快!快啊!赶紧送医院!
妈呀!不得了了!大伙儿的酒这才一下子被吓醒了一大半。等到小王他们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把有志送到当地一家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过去。
签字,凑钱,输血,手术,通知远在家乡的菊花······直到凌晨一点钟,一脸疲惫的医生才从手术室推门出来,无奈地摇着头:你们谁是他的家属?保不住了,失血性休克,长时间缺血,病人的一条右腿只能截肢了,准备再次签字手术吧。
等到菊花一路哀号着赶来,跌跌撞撞扑倒在惨白的病房床单上时,有志在手术后的剧烈疼痛中刚刚苏醒过来。面无表情的医护人员、一滴一滴打着的点滴,没有一星血色的脸,空荡荡的右腿管······菊花再也承受不了突然的打击,一下子哭得晕厥了过去。
六、
又是一年爆竹声。
拄着双拐的有志神情没落地站在自家的大门口。节日里闪着阵阵喜庆光焰的焰火像一朵朵开在除夕夜的半空里五彩缤纷的花朵,一阵一阵地映出有志忽明忽暗苍老的脸。那是乡下的农人辞旧迎新的欢歌,是一年里最为美丽和团员的除夕之夜。可是,这曾经欢乐的除夕咋就那么远呢?抱着冰冷的双拐,有志靠在门坎上无声地哭了。
是日子还得过,除非两腿一伸——走人。更何况家里的几个大活人都在嗷嗷待哺,刚念初中的小兔崽子还在无休止地伸手要书本费。这往后的生活来路又该如何去面对?在外偶尔打点零工面如尘土的菊花这一阵子也忽然安静了。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纸糊的窗棂里时时传出女人低低的啜泣。
正月初十这天,在镇上工作的孩子他舅拎了点东西过来拜年。一家人围在餐桌旁说起有志的遭遇与不幸,禁不住唏嘘。想着一家口子往后的日子一下子失去了经济来源,开门油盐酱醋茶,年年月月的门户差事,上初中的娃儿每天都要花销的生活费、书本费和学杂费······一个个无法填满的无底洞,这今后的生活就如瓦上的寒霜——透心的凉啊。
一家人长久地叹着气,无计可施了。还是他舅子见的世面多,脑子灵活,忽然一拍脑门,猛地砸下手中的茶杯:对了!这附近就是一所初中学校,生源多,人口流动大,不如你租个房子办个证去摆摊,卖点零食早点什么的。你个残疾人,不需要缴工商地税,这活儿干下来也不累,总比呆在家里要强!听到“残疾人”三个字,有志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刚想发作,想想也是,一个正值壮年的大男人弄到如今这般田地,实在在媳妇娘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有志只好把快到嘴的骂人的话生生吞了下去,吐了一口唾沫:我呸!只有这样了。把这几天过了,我就去!
好消息接连传来了,有志那神通广大的小舅子通过在镇上活动,为有志争取到了一笔县里的“残疾人创业基金”,而且每年还能凭证享受到政府为数不少的创业扶助金。
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是有志最为扬眉和风光的时刻。镇上那辆乌黑锃亮的帕萨特小车载着极富亲民口碑的镇长和头脸抹得油光发亮的小舅子一行,带着县电视台的记者专程来到有志家,送来了一笔沉甸甸的创业基金和一大包慰问品。站在有志家的大门口,镇长对着不断闪烁的镁光灯和伸着麦克风的采访机侃侃而谈,从科学发展观讲到党的惠民政策,从以人为本讲到社会的和谐协调,从五个统筹讲到新农村建设,讲到鼓励和扶持个体经济的发展。最后,对以有志为代表的残疾人创业者们表示敬意,希望有志迎难而上,千方百计广开门路搞活个体经济,并提出了许多沉甸甸的鼓励和希望。
镇长的一席发言,把个有志听得晕头晕脑直眨巴着眼,乡亲们也频频点头。作为身残志不残、敢于创业奋斗的典型,记者在采访了镇长之后,又把一个乌黑枪口样的东西对着有志,让他说点对政府、对残疾人政策的感想。有志对着那个东西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些诸如感谢政府,感谢镇长的话,正想着要说一些感谢孩子他舅的言语,却被记者一个劲地朝他挤眼睛摆手,只好作罢。
坐在破旧的床席上,和蔼可亲的镇长又是叮嘱、又是勉励、又是握手的,急得菊花站在一旁直搓手。镇长温暖的手和亲切的语言让有志受宠若惊,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哈腰:感谢政府!感谢镇长!我要衷心地跟着党,拥护党!
对着有志家的院落、厨房、猪圈和门口的几株果树,县上的记者端着机子又是好一通拍照。相邻们都惊动了。窃窃着,低语着:镇长和县上的记者都来了,还和有志亲切地握手、说话,采访。有志这小子,看不出来,看不出来,还真有两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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