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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网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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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的前腊月,我的小脚祖母永远离开了我们。
面对满堂儿孙的哀哭,她再也不能伸出粗糙皲裂的手为我们抹去眼泪。父亲压抑着的恸哭和剧烈抽动的双肩,至今犹在眼前。
而我,在很短的时间便内淡忘了祖母。我只是关注自己的学业,在意自己的前程,抱怨人生的艰辛。我甚至忘了清明时到祖母的坟前磕个头。
长久浸泡在红尘里,我已被艰辛所异化所麻木。上初中时我便离开了她,我象苍蝇一样逐臭名利,用虚幻的浮华覆盖了生我养我的村庄,覆盖了站在柳树下送我上学的她。只是在跨进苍老的门槛并以大把的时光拣拾往事时,我才忆起了我的祖母。我已有三十多年未去她的坟前烧纸。沧海桑田,她的坟早已不知何处。如今,我多想跪在她的坟前,以白发触地,倾诉我的思念,让她看见我,听见我,在黑暗的地下感受到一丝世间的温暖。
迟来的愧疚折磨着我,于是我想写点文字纪念她。我知道这种方式的矫情。对于一个离去多年的亡灵,一个不识字的亡灵,这样的祭奠方式简直是一种糊弄。与其说是写给她,不如说是写给自己,写给我始终不能安宁的心。
她生于青草李湾的农户,十几岁嫁到高坂,从此未离开过村庄。解放前的乡村,水旱连年,狼烟四起,贫困和战争笼罩着人们,多少生灵如蝼蚁般挣扎、死亡。而她却仿佛毫不在意。她脱下了好看的嫁衣,走进厨房,走向田地,任风雨腐蚀容颜;她伺侯公婆丈夫,她培育庄稼子女,任青丝飘成白发。七十年囚禁,七十年煎熬。她经受了祖父的叱骂与拳头,经受了苦撑家庭的艰辛,经受了跑鬼子反时的惶恐,经受了二儿子抓壮丁的伤痛......
听母亲说,祖父在青草街上的一家布草行当朝奉(店员),脾气暴烈,嗜赌如命。有一年腊月,祖母颠着小脚,背着小姑牵着小叔,顶风冒雪找祖父讨要生活费。分文未得反遭毒打的祖母擦去嘴角的血,空手而回。我不知道,那漫漫风雪回家路,拖儿带女的祖母如何走过?
祖母四十岁那年,我的二叔被抓了壮丁。她没有流泪,只是一夜又一夜独坐门口,不停地念着二叔的小名。每到除夕,她就颤巍巍爬上靠墙的梯子,对着远方一遍遍呼唤,直唤得全家哭成一团。呼啸的寒风漫天的大雪,一次又一次冻结了她的团圆梦......
当父辈们因维持生计的艰难,无心顾及她欲言又止的目光时,她只有把爱捧给孙辈们。那些抓着她的发髻睡在她背上的孩子,那些不断向她讨要零食的孩子,那些害怕父母打骂而躲到她被窝里的孩子,都因了她温和宽厚的笑容而更加放肆。甚至在县城念书的我放假回家看她时,她都受宠若惊。喜孜孜地颠着小脚忙里忙外,竭尽所能地端出最好的菜蔬。见我不想动筷时,她的眼神里竟充满了乞求。她知道,我会走得更远,而她的爱将再也无法相随。终于,孙辈们渐次离她远行,撇下满脸皱纹满身伤痛的她与孤寂作伴。她低矮的土屋越来越暗淡,越来越冷清,一如她日渐枯萎的生命。
我从未认真想象过祖母的内心世界,就像我不会在意一只蚂蚁的哀伤。我一度认为她是卑微的,认为她只会漠然承受,认为她的心是麻木的,认为她只有粗糙的双手,只有挂在斜襟大褂上如同抹布般的手绢,只有灰白凌乱的头发和一颠一颠的小脚。她总是沉默。因为她无处诉说,无人倾听。她把所有的憾痛和悲苦,都带进了坟墓。
她的一生总是收获苦难。但她却以与生俱来的坚强和仁慈把苦难酿成挚爱,捧给世界,捧给她的几代亲人。她倾尽所有,无论那些被爱的人有着怎样的忘却和背叛,她都义无反顾。母亲无数次动情告诉我,祖母为救一个落水的孩子差点送了性命。隆冬的门口塘边,不会水的祖母奋力扑进冰水,拯救了一个幼小的生命,由此落下的伤痛伴她一生。
祖母舍命救起的那个孩子,就是我。想到我的第二次生命,想到祖母的一身伤痛,我敲击键盘的手便不住地颤抖,深深的愧疚啃噬着我的心。作为她最宠爱的孙子,我曾经那样漠视她的爱,至今竟然不知她的坟在何处,连最简单的祭祀都未曾做到。我揪住自己的头发,一遍遍自问:拿什么纪念你,我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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