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塘的风水(转)

绣花和尚 · 发表于 2009-4-2 13:31:56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
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靖以练要兮，
长颔亦何伤。　　　　　　
——屈原　　

严家陈庄的严家老屋座落在练潭河南，菜子湖西，白虎山麓的一块坡地上。老屋的结构叫研究氏族社会科学的专家看了一定很感兴趣。十几户人家的房屋一字长蛇阵地联起来排开去。当中有个走道，两排屋檐遮掩，下起雨来，左邻右舍串门都不用打伞。一字长蛇阵的中间是个大穿道——不是穿堂，因为陈庄的严家子孙没有一户富到做得起穿堂的程度，连个门框都安不起，所以只能叫“穿道”。　　启纯回得家来，做了一件大得人心的好事，把穿道顶上的小龛修了一下，那里面供着本庄已故祖先的神位，他把那些灵牌也一一装修一新。所以和庄里人结下很好的人缘。　　

这条“长蛇”的蛇头朝南，庄头上有个石砌的大祖坟，碑上字迹模糊了，谁也说不清它的年代和名姓。不过，陈庄的人充分提高这些“圣地”的使用价值，譬如老坟头上可以晒山芋干，穿道的祖宗牌位下就可以打山芋粉。　
　
这个祖坟前有两棵大白果树，鸿六就和鸿宝在这里抓蚂蚱，捉蜻蜒，玩上吊。　
　
白果树前面有条沟，下游通向一条小河汊，河汊的水就流进菜子湖。沟的上游通向一口大塘。假若把严家老屋比作弓弦，这条沟就好比弓背，弯着腰伸到庄北头的这口塘。鸿六和鸿宝到春天就喜欢在沟里捉“蛤蟆骨都”，即蝌蚪。老舍出了个画题考齐白石，叫“十里蛙声出清泉”。现在，我把它偷来，换三个宇，叫“半里蛙声出荷塘”。这沟只有半里长，蝌蚪们的妈妈都在沟上头的那口大塘里。春去夏来，大塘长满荷叶，呱呱的蛙声叫得好不热闹，配上塘边柳树上的知了， “知……知……”的欢唱，简直象一首赏心悦耳的夏夜奏鸣曲。人管叫这塘做“蛤蟆塘”。塘名的另一个由来，是塘北有个小山岗，象个蛤蟆蹲在那里，探着头朝塘里喝水。这个小山岗就叫蛤蟆地，塘就叫蛤蟆塘。陈庄严家子孙的祖坟都葬在蛤填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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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花和尚 · 发表于 2009-4-2 13:32:22

蛤蟆地恰在白虎山脚下，远看好象白虎伸着前爪踏在蛤蟆背上。所以阴阳先生讲这块地风水不好，出不了人。陈庄的人都相信天命，因此都安分守己，不作非分之想。夏夜，孩子们跳进塘里洗澡，大人们就坐在树下，或抢在蛤蟆地的风头上乘凉。小奶奶进庄后，也吸引了不少姑娘、媳妇、大妹子、二嫂子，每到吃过晚饭洗罢锅，就奔她而来，以她为核心，围坐听她讲枫树湾，振风塔，安庆的联升客栈，桐城的陈家祠堂，姜高琦出殡，陈调元杀人……俨然是道道地地的天方夜谭。有时听得拍手大笑，有时也会鼻涕一把泪一把。　　鸿宝和庄里的几个男孩格外在鸿六面前献殷勤，光着屁股跳到塘里摘荷叶，摘荷花，摘莲蓬争先恐后向她进贡。鸿六把荷叶挖个洞，套在脖子上，把莲须挂在耳朵上，就唱《乌金记》鬼妈妈的“抓你的魂”，把些男孩吓的神嗽鬼叫满坡乱跑！

　　“死丫头!疯么事！”启纯用棍子捣着地吆喝着。

　　“鬼来了！鬼来了!”鸿宝他们又惊又乐地乱叫。

　　“站住!”启纯怒吼道： “人不学，学鬼!以后再学，打断你的两腿！”

　　鸿六吓的赶快抓去荷叶，扔掉莲须，躲到奶奶膝下。奶奶正在讲蔡鸣风辞店呢！奶奶唱不来黄梅调，只会哼家乡的茶驮小调。讲到伤心处，总是“满座重闻皆掩泣”。这时，小奶奶就会哼起——

　　　　小小茶棵矮墩墩，
　　　　手扶茶棵叹一声，
　　　　白日摘茶摘到晚，
　　　　晚上炒茶到五更，
　　　　没得（你小）盘缠怎回（哟）程！

鸿六象应声虫一样，接着就唱——

　　　　小白菜哟，地里黄哟，
　　　　卖了妹妹，没了娘哟……

把悲剧气氛推向高潮。

　　乐极生悲，悲极也能生乐，马上就会有位二婶一句话就把这沉闷的空气挑破——

　　“哟，鸿六唱的真好听!”

　　“对!对！真好听！真好听!”马上七嘴八舌地就欢腾起来。

　　“这小脸真象神仙下凡，这小嗓子真象……”二婶讲到这里一下哽住，想不出什么恰当的形容词。什么“玉润珠圆”啦，“响遏行云”啦……陈庄的男女老幼都讲不出来；什么“象黄莺的欢唱”，“象杜鹃的悲歌”……陈庄的老少爷们也生疏得很。还是有位很富有想象力的大姐一句话就填补了这个空白——

　　“这小噪子，真象我们蛤蟆塘的蛤蟆叫！”

　　“真的！真象蛤蟆那样嘣嘣脆！”

　　“比蛤蟆叫的响！”

　　“比蛤蟆叫的好听！”

　　又是七嘴八舌掀起一阵欢腾。

绣花和尚 · 发表于 2009-4-2 13:34:44

以后陈庄的人说到严凤英的嗓子好，主要是占了蛤蟆地的风水。也有的讲是因为喝了蛤蟆塘的塘水缘故。

　　说到这里插一句，严家陈庄这不两个姓吗？一说陈家是本地户，严家是外来户，两姓并在一个庄上。另一说是这庄的人大都是严陈两姓开亲，陈家的姑娘嫁给严家，代代相沿，婆婆说不定就是姑姑，媳妇说不定就是内侄。第二种锐法容易找到很多实例，比如大奶奶的娘家就姓陈。大奶奶的媳妇，即德邻的老婆也姓陈，人都称她为陈大姑娘，或德邻媳妇。

　　陈大姑娘是个观音菩萨一样慈悲心肠的人，对鸿六格外照顾些，缝衣呀，补鞋呀，比对自己儿子鸿宝还要细心。假若鸿宝和她吵架，她马上就上前拎起他的耳朵，拽到一边——

　　“你欺负没老子没娘的姐姐，我用针戳死你！”

　　给她梳辫子，掐花戴。白天带她去扒柴草，晚上就把她搂在自己怀里睡。人们都说大姑娘贤惠。鸿六本来叫她“大伯妈”，日子长了，三个字也嫌罗嗦，又加上伯妈待她真正实心眼，所以也就顺着鸿宝，叫起“妈”来。大姑娘听了心里当然甜滋滋地，越发把鸿六带在身边，走到塘边怕她跌下水，走到山上怕狼咬了。鸿六呢，也就成了她的小尾巴。这样一来，小奶奶满心欢喜。可是日久天长，德邻就喷有烦言，白天倒还好过，到了晚上就象掉了魂一样。

　　“么事，你要她不要我了I”德邻也怕人听见了，小声地朝老婆嘀咕。

　　“到脚头困去，莫把这苦伢子吵醒了1”

　　“苦！苦！你光晓得她苦！你就不想想鸿宝，不想想我！”

　　“你呀，也不怕丢人……”大姑娘又困又好笑，唔唔哝哝说了半句话。

　　“我丢什么人？我丢什么人？你是我老婆！”说着说着就去抱鸿六， “打今天起，桥归桥路归路！她是小房的人，跟她小奶奶困去！”

　　“小奶奶不也困的柴禾堆吗！”

　　“那我管不着！”

　　“你管不着我来管！莫把这伢子惊醒了I”

　　—个要抱走，一个不许抱，结果把鸿六吓醒了，哇哇哭起来。

　　“虎毒不伤子！你是狼还是虎？”大姑娘气呼呼地说。

　　“这是你的子吗？我是狼？我倒成了狼!我起早贪晚，养她老，养她小，我倒成了狼！她亲生娘都不管，亲生爹都不管，你操的哪份闲心！” 　　两人的声音越吵越大，夹杂着鸿六的哭声，这才是勉勉强强凑成的一间半房子，又没有隔音没备，于是全家都吵醒了!

　　“嗨……”严启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坐到灶门口叭喏他那旱烟管， “老坟头漏了气，该我们这一房发旺不起来，就这两口子，还捏不到一块去……”

　　“德邻I你嚼什么蛆！”大奶奶怕小奶奶听了多心．赶快在南墙根的草席上吆喝起来。

　　小奶奶倒笑了：“鸿六，过来，跟奶奶困！”

　　“不嘛，不嘛，我要跟伯妈困！”

　　“不懂事I”小奶奶一把把鸿六拉到北墙根的草席上，搂在自己怀里。

　　到了天亮，德邻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还是小奶奶主动打破了这个沉沉默局面。

　　“天也凉了，老这样凑合也不是个长久之计。菜子湖的芦苇也能割了，德邻借条船砍点芦苇，给我和鸿六扎个披厦，也好准备过冬！”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私房钱，给德邻好打点借船什么的．德邻反倒搞得脸红脖子粗，死活不要。

　　“收着！”启纯命令到“这也不是外人，二妈的钱，你不花谁花？”

　　这样一来，德邻心里一热，劲也来了， “鸿宝他妈，走，一块去，你划桨！”

　　鸿宝缠着要去，鸿六当然也要去，不过，经过晚上波，显得有些怯生生地。

　　德邻一把上前抱起子她“莫不好意思了！丫头，划船去！”

　　啊！菜子湖可真怪呀1人到了这里心胸都开阔了。白鹭在飞，鱼儿在跳，风都显得比庄子里爽朗痛快得多。人啦，到了这里也真想飞，真想跳到水里游。一切繁文缛节，一切面具枷锁，到了这里全都消解。笑啊，唱啊，恨不得把自己溶化到这个透明的大自然里。

　　突然，鸿六吓了一跳，那平时大气不出，大话不讲的大伯妈，竟扯开嗓门唱起来了I哟嗬……罗罗罗罗……

　　　　菜子湖里千层浪，
　　　　我有渔歌用萝装！
　　　　什么过河亮堂堂？
　　　　什么过河帮对帮？
　　　　什么过河噘着嘴？
　　　　什么过河扛大枪？
　　　　一枪二枪坷那帮?

　　嘿，那嗓门真此大雁叫得嘹亮，贴着水皮吹到岸边的山坡上，又反撞回头，在湖面上荡漾。风掠着大伯妈的头发和衣衫，大伯妈两手划着桨，胸脯一张一合地舞蹈着，周身的青春活力好象要挣破皮肉爆发出来似的。鸿六都望呆了，大伯妈原来是这样迷人呀！可不是，也才二十六七岁呢！

　　　　哟嗬……罗罗罗罗……

　　大伯德邻在船头也唱起来了！他也会唱么？

　　　　乖妹的哑谜难不住郎，
　　　　我在乖妹心头藏！
　　　　月亮过河亮堂堂，
　　　　乌龟过河帮对帮，
　　　　鲢子过河噘着嘴，
　　　　蚂虾过河扛大枪，
　　　　一枪二枪河那帮！

　　呀，大伯的歌声真怪呀，能在心头撞来撞去，把人都撞糊涂了——啊，大伯并不可怕，跟我们一样，是个大伢子哩！大伯也不是个木头人，你看他那双眼，对大伯妈一瞅，大伯妈从脸到脖子都红了哩！听，大伯妈又唱了——

　　　　撩不到好姐不要焦（焦，桐壤方言，心焦，心急之意．）
　　　　老鼠打洞慢慢掏；
　　　　白天给她担担水，
　　　　晚上纶她抱柴烧，
　　　　铁打的心肠也软了…

　　鸿六听着听着，心也软了，她设想到人世间还有这样叫人心醉的曲子，听着听着手心冒汗，嘴也发涩了。还没清醒过来，忽然一个尖细的芦笛似的嗓门响了起来—— 　　　　

　　　　大阳当头日正中，
　　　　阿妹送饭过河东；
　　　　牛娃问我什么菜，
　　　　麦鱼炖蛋香喷喷，
　　　　香喷喷，
　　　　横切萝卜直切葱。

　　原来那个傻乎乎的弟弟鸿宝也会唱，唱得那么好，唱得那么新鲜。麦鱼？什么叫麦鱼？一点也不知道。

　　“大伯，什么叫麦鱼？”鸿六好奇地问。

　　“嘻……麦鱼都不晓得……”鸿宝好不自豪。

　　“明年收麦子的时候，我带你到凤凰桥下去看，有一种鱼，寸把长，象银丝，在桥上头游，叫凤凰鱼，游列下头，就长出芝麻大的黑眼，变成了麦鱼！到时候叫大伯妈带你和鸿宝去捉。可好吃啦，又嫩，又鲜。往年是给皇帝进贡的呢！”

　　哎呀！大伯，鸿宝肚里晓得那么多东西呀I ！我呢……正想着，忽听大妈讲话了——

　　“鸿六，唱一个！这里除了龙王就是我们了！爱怎么编就怎么编，爱怎么唱就怎么唱，没得人管你！”

　　唱什么呢？“小白菜啊地里黄”——听得耳朵都起老茧了。“抓你的魂”？一来唱不全，二来也杀风景……正在为难之际，鸿宝却开口了——

　　　　嗨罗嗨罗嗨……
　　　　我打广迷子你来答，
　　　　什么开花头朝下？
　　　　什么开花象喇叭？
　　　　什么开花不结果？
　　　　什么结果不开花?

　　这下真把鸿六难住了，她只晓得开花象喇叭的是牵牛花，其它一概想不出。何况，鸿宝说“要唱着答”，这叫“对广谜子”。

　　罗岭放牛伢对广谜子可流行啦，对广谜子交朋友，对广谜子，比智慧，对广谜子开放行的绿灯，刘广谜子暗通男女心底的消息，有时骂架也对广谜子——又叫广歌。

　　　　乖乖乖乖真乖乖，
　　　　我打广谜子叫儿猜，
　　　　猜到广谜子跟老子走，
　　　　猜不到广谜子快滚开！
　　　　嗬嗬来嗬，
　　　　小儿子猜一猜！　　接着就是互相唱着骂，你骂他爹，他骂你娘，然后爆发一场武斗。头打破了，衣服撕烂了，回家再挨爸爸妈妈一顿打，然后一觉睡到大天光，第二天再去放牛。

　　小鸿六在这大自然面前，发现自己是如此孤陋寡闻，一贫如洗。她不甘寂寞，不安贫贱，敞开胸怀，拥抱这青山绿水。

　　她有那股憨劲，不许别人帮忙，不要别人暗示，硬是把那几朵花猜出来了。

绣花和尚 · 发表于 2009-4-2 13:36:43

菜子湖东西十几里，南北七十里，南边湖嘴子有条石安赛长河，经飞鹅头通向九十华里长的厂济圩，东边到下枞阳，西边就是安庆的振风塔。石安赛河把菜子湖的水引向长江，归入东海。螃蟹和鱼，各按它们的宗族结成各自的集团，冬天游向大江大海，春天又游回湖里来。因此湖汊里，河床上，架起了，张下了网，树起苇栅，捕鱼捉蟹。从肚脐墩到野人沟、阎王渡、大王庙，大小雁窝山一带，湖面最宽，捕鱼捉蟹的最多，划双桨的就象拱双手作揖，当地人叫“参耳”。因此有人形容这一带是“日有千人参耳，夜有万盏明灯”，湖面上渔船点的灯，岸边上看网的人点的篝火，使这里充满了浓郁的神秘色彩．　　德邻大伯割苇子，大伯妈帮着捡捆。太阳慢慢就往湖西的母山沉下去了。路过的渔船看到是耀邻，就划近了岸。

　　“德邻大哥，太阳下山了，还不回去？”

　　“今晚就在这里露宿了I”

　　“叫你媳妇打单呀？”

　　“都来啦！都来啦！”

　　“那好！给你一挂螃蟹，接着”

　　话音未落，一串又肥又大的螃蟹就扔到了德邻脚下。德邻媳妇从船上取下了锅，就煮起螃蟹来。德邻则带着鸿宝光着身子就钻进了湖里嬉水抹躁。鸿六在一旁看得简直入了迷。

　　“鸿六，当心掉进湖里！”德邻媳妇叫着， “等会煮好了螃蟹，我带你洗。”

　　等德邻父子洗好了，螃蟹也煮好了，天也黑了下来。德邻媳妇带鸿六下了湖，从头一直洗到脚，立秋后的湖水，正好驱散秋老虎的淫威，好不痛快。鸿六赖在水里简直不想起来。　　“快上来！”德邻叫着， “吃螃蟹，给你讲故事，唱广歌！”

　　一听说唱歌讲故事，鸿六湿着身子就跑上岸了。

　　德邻喝着酒，给大家分着螃蟹，讲的全是菜子湖的故事：出远门的伢子回来，头一眼就看到母山啦；余家嘴也有张宰相家的坟啦；杨家大石园有杨老令婆的墓啦；花山有座峰长得象猴子，就叫“石头猴”啦；……从石头猴讲到仙女梳妆，从仙女梳妆讲到七女下凡配董永，牛郎织女会鹊桥……鸿六瞪着两眼，一声不吭，简直听呆了。

　　德邻拿酒碗的手慢慢抖起来，舌头也不听使唤了，把酒碗尽朝媳妇嘴边塞。　　“我不喝！我不喝！”德邻媳妇把洒碗朝外推。

　　“怕么事，这里我当家，没有别人……”

　　“还有伢子呢！”

　　“伢子……嘻嘻……伢……子”德邻咕嘟一下，把酒全吞下肚了。

　　德邻媳妇把鸿六搂在怀里，轻声唱了起来——

　　　　新打龙船下江河，
　　　　桅杆高头挂铜锣。
　　　　好锣不要重锤敲，
　　　　撩姐不要话语多，
　　　　只要(你小)五句真山歌！
德邻也轻轻唱起来——

　　　　一对画眉喳喳叫，
　　　　一个鹞鹰打散了，
　　　　一个飞到东洋海，
　　　　一十飞到西洋桥，
　　　　小郎(你小)心里如火燎!

　　鸿六听得浑身象散了架子，蒙胧的双眼盯着德邻媳妇，在篝火下，那脸照得红通通的，就象要融化的一般。看着看着，歌声中睡着了。

绣花和尚 · 发表于 2009-4-2 13:37:01

披厦的总设计师当然是启纯。几个本庄的晚辈帮着脱坯，下料，为的是想跟启纯小爹学一点手艺。启纯也不保守，指导他们凿眼打桦，下锯吊线。德邻打下手，德邻媳妇烧水做饭，三下五去二，三天就在山墙上接了个能搁下一张床的小披间。山墙上开了个门，出入统从大门走，一为谨慎，二来叫人看到是添丁置口家门兴旺，不要使人疑惑是吵嘴分家。

　　从此后，鸿六就跟奶奶在披厦里下榻。　　小奶奶到底有开饭店二十多年的实践经验，对生产管理经济体制考虑得多些。常言道，久住无常客，日久天长经济上责任不明就会出事。老百姓早有精辟的总结：亲兄弟明算帐，吃大锅饭总不是好办法。于是她和启纯、二姐（即大奶奶）、德邻夫妻闲聊。

　　“酒中不语真君子，财上分明大丈夫。我们一家七张嘴，全扛在德邻两口子身上，一天两天尤是可，一年两年可不行。鸿宝长大了要娶媳妇，鸿六长大于是人家的人，一生之计在于勤，我们穷人家的儿女全靠个手勤腿快。我看他们姐弟俩慢慢也长大了，拾个柴放个牛终归要学样本事才好。”

　　“小奶奶是见过世面的人，想的周到。德邻，大姑娘，是该给两个伢子操操心！”大奶奶十分赞服地说。　　德邻想了一想，“伢于还小，锄把还拿不动，要不过两年再说……”

　　“我在娘家五岁就打猪草抬柴禾！，你不也一样？”德邻媳妇抢着说。

　　“是啊，伢子也不能娇惯了，我们不是富家子弟。”小奶奶坚持她的观点。

　　“就是，就是……”大奶奶完全站在小奶奶一边

　　“我是说，”德邻申辩着， “跟我端个水送个饭还可以，站在旁边看看玩玩，不碍手碍脚就行。”

　　“伢子终归是伢子，看着玩着不就慢慢学会了？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作我咋作。一时二时也不指望他们养家活口，就叫他们边玩边学吧。”德邻媳妇进两步退一步地说着。

　　“大姑娘说的好。”启纯又拔起了那个小烟袋， “古话说，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与其将来受罪，不如现在受苦。不然他们长大了，也会埋怨老子娘！”

　　“这两个伢子我们一人带一个，鸿宝跟他爹，鸿六就跟我……”德邻媳妇拿出了具体方案。

　　“不，不，我也跟你，我也跟你……”鸿宝抱住她的腿不放。

　　“好!好!都跟我!”

　　“我呢，也不能游手好闲吃白饭，再置一部纺车，我要跟二姐学学手艺!”小奶奶提出她要学纺棉花。　　“你呀，真是八十岁学吹鼓手!”启纯笑着说。

　　“活到老学到老嘛，绐家里添一两灯油也是好的I”

　　“你那聪敏人，在娘家定是一把好手，还跟我这笨手笨脚的学l”大奶奶也笑了．

　　“丢了三四十年了，手也硬了！”小奶奶看着自己的手指，不无感慨。

　　“那派我做么事啊?”启纯乐呵呵地问。

　　“跑腿！”小奶奶说， “赶个集，卖个棉纱，买点油盐，也好溜溜你的腿！”

　　“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派我这苦差事……”启纯也乐得打着趣。

　　“你呀，还要人家把你供着当皇帝？二两棉花也压不死你，你还可以赶集看着热闹——只要不把两个老本一起送到茶馆里就行！”小奶奶寸土不让。

　　“莫讨价还价了！莫叫伢子学你这赖皮相！”大奶奶也凑上来朝他进攻。

　　“好好，两位皇娘金口玉言，就听你们支派！”启纯大概从世界大戏院和陈家祠堂看戏学来的两句戏腔，也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了。

　　一家人正说说笑笑好不开心，忽然小奶奶一声长叹，使大家心凉了起来。

　　“人生七十古来稀。要是有钱的大户人家，你也是老太爷，我们也该享儿孙福了……可是现在，思明死活不知，全家多亏了德邻两口子．要是我们三条老命一倒，这三日棺材就压在……嗨……”就象沸腾的热汤里，泼了瓢冷水，屋里又没了动静．

绣花和尚 · 发表于 2009-4-2 13:37:47

小鸿六下定决心，跟伯妈去打柴．

　　白虎山是龙眠山的一条余脉，统属大别山脉。白虎山对着花山，背依大小龙山，青松翠柏打扮着展翅飞舞的山头，就象一排翩翩下凡的仙女嬉游在菜子湖旁。春天，满山开放着火红的杜鹃花，画眉鸟纵情地欢唱，那令人心醉的山歌也在山头缭绕起来——男伢子唱．女伢子对；或是女伢子唱，男伢子对。

　　白虎山的放牛伢似乎受封建道学思想影响不大，只要对歌对得好，就各自的牛也不管了，一任它们在松林草棵里戏耍追逐。到了秋天，山上的拐枣、毛栗子、野菊花也叫姑娘小伙子留连忘返，特别是那火红的枫叶，更是撩人．　　小鸿六跟着伯妈和鸿宝上了白虎山，伯妈把扒草的扒子交给他们，他们就顺地拖，那落叶枯枝就顺着扒齿象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斑成一个草堆，他们就瞠目结舌甘拜下风了。伯妈去砍柴，他们就象开了栏门的羊，遍山跑呀，唱呀，去找同村和邻村的伢子们玩。这里为他们开辟了另一个世界。

　　鸿宝交的朋友有同年的朱四伢和比他大褥多的郑来顺。郑来顺有十二三岁了，给东家放牛，满肚子学问，他看过东家摆酒席二十四个莱，穿的衣服是安庆大新绸缎庄买来的料子，办喜事、做寿均大场面……”真是三天三夜说不尽．特别叫人听得入迷的是东家做寿就请来黄梅调班子唱“寿戏”；春天采茶，就请班子来唱“茶戏”；茶厂门口摆赌博场，就请班子来唱“赌戏”；菜子湖、广济圩春天贩卖鱼花的客人来了。就唱“鱼花戏”，到了秋天要封山，就唱“禁戏”……嘿，那真叫你看了三天三夜不想吃饭不想睡觉，心都疯了，满天愁云也都一阵风刮跑了。

　　来顺特别爱看那一男一女的“两小戏”，一个打长工的，或是一个放牛的，一个打猪草的，跟一个砍柴的或是一个绣荷包的大姑娘，两个见面就唱呀唱，姑娘唱：
　　
　　　　什么不棰自然扁？
　　　　什么不挖自然空？
　　　　什么不洗自然白？
　　　　什么不染自然红？

　　山上的，水里的，天上飞的，地上爬的，都能唱，要是小哥能对得出来——

　　　　韭菜不捶自然扁，
　　　　大葱不挖自然空，
　　　　萝卜不洗自然白，
　　　　大椒不染自然红。

　　姑娘就会把小哥带到家里吃鸡蛋泡炒米了。还有好多好多，尽是有钱的小姐看中了穷帮工的；天上的仙女要嫁地下的凡人；真是做梦娶媳妇，想的美。

　　他还会学小和尚想老婆的——

　　　　和尚生来命运薄，南无，南无，
　　　　一生一世讨不到老婪，南无，南无，
　　　　本当下山讨一个，南无，南无，
　　　　又怕师父不准我，南无阿弥陀佛……

　　他两手合十，学着和尚念经的模样，把山上放牛的、砍柴的，割草的；男伢，女伢，姑娘，媳妇都逗乐了。都催着他，有时逼着他讲或唱些在家里听不到的故事和歌子。来顺生得黑里透红，两条浓眉，也讨人喜，有些姐蛆嫂嫂的就讲，

　　“来顺，长大了一定给你找个好老婆！”算是对他讲故事和唱歌的最高奖赏。

　　来顺听了傻呵呵地笑着，一些般大年龄的女伢子莫名其妙地脸就红了，好象讲的那“老婆”就是自己。因此，来顺在白虎山东麓威信极高。
假若把白虎山比做战国或三国的形势，东麓靠近陈庄、遥观嘴一带，这一带的伢子们结成一帮以对抗余家湾和母山等处的放牛伢。陈庄，遥观嘴的伢子公推来顺为首，对歌、打架都听他发号施令。鸿六上山的这一年，发生的几次大的战役都以来顺这边的全胜而告终。主要是领导人一聪敏，二壮得象条牛，对歌打架事事都能带头，文治武功都不含糊。　　鸿宝和四伢特别崇拜他，老跟他后面跑，要是对歌，来顺唱“三月好唱祝英台——”，他们就跟在后面唱“嗨啦啦嗨”，为他帮腔。要是打架，他们就在旁边助成或出主意，“搬他的腿！打他的屁般I”或者给对方塞几黑拳，来顺也喜欢这两个小兄弟，有心培养他们。于是他们撮土为香，效法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来顺老大，当刘备，四伢老二，当关公，鸿宝最小，当张飞。
　　
　　来顺比余家湾、母山等的首领胜过一筹，一来他会讲故事，二来还会学几段黄梅凋的唱和表演，这两条甚至把比他大得多的媳妇、大婶都吸引过来了。

　　“来顺，讲吧，讲吧，草，—等会儿我们一人一把就帮你割好了！”

　　“来顺，唱吧，你的牛和我的拴在一起昵，你放心。”

　　慢慢地，连余家湾、母山的放牛伢也不断有起义归顺的。不少人——包括姑娘媳妇们，自愿担任他的保护人或警卫：“来顺，唱，不要紧!我给你望风，东家来了我就吆牛，‘哇着哇着’。你就停下。东家走了，我就吆牛‘嗬！嗬！’，你就接着讲。”

　　“那不把我当牛了？”

　　“不，我是吆东家!”

　　“那倒抬举了他I”

　　于是哈哈哈一片笑声！

　　伯妈上了山后，很放心地把鸿宝交给了来顺，那是实心人，决亏待不了鸿宝。

绣花和尚 · 发表于 2009-4-2 13:38:33

鸿六呢，就交给一个叫查翠英的姑娘带着。查翠英也十二三岁了，全部生命力现在集中朝头发和脸上放射，头发乌得滴油；脸儿红得象包不住血了，眼睛亮的她也不敢看人，人也不敢着她。她也会唱歌，唱得叫人心跳腿发软。放牛伢们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都变得那么温顺文雅。来顺任何人都不怕，就怕她。她呢，也是任何人都不怕，就怕来顺，只要来顺朝她看一眼，她能从脸一直红到脚后跟，连舌头也硬了，歌也不会唱了。　　她在白虎山也有崇高的威信，鸿六心悦诚服地跟着她，学着她，护着她。她教鸿六打猪草，挖薇根，用野花扎辫子。还教鸿六唱山歌。

　　鸿六本来好多花呀草呀瓜呀果呀都不认识，所以最怕对歌。有一天遇到余家湾的放牛娃，拦路就要和她对歌——

　　　　跳下牛背唱一声，
　　　　问声小抹哪里人？
　　　　开起扇子哪个府？
　　　　收起扇子哪座城？
　　　　鸿六鼓起胆子唱——
　　　　开起扇子安庆府，
　　　　收起扇手到桐城。
　　　　到桐城，
　　　　都是龙山脚下人。

那放牛娃又唱——

　　　　桐城人来桐城人，
　　　　我打广谜子可知情？
　　　　桐城城墙有几垛？
　　　　四门八扇多少钉？

　　鸿六这一下傻了眼，两个脚也飘了起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这时，查翠英不慌不忙地唱了起来——

　　　　你四两来妹半斤，
　　　　你要不服上秤称！
　　　　桐城城墙三千七百零二垛，
　　　　四门八扇九万钉!
　　　　九万钉！
　　　　你扳着指头数数清！

　　九万钉够那伢子数的，他只得举手投降，偃旗息鼓地走了　　小鸿六更加佩服翠英姐。在白虎山头也不敢单独行动，总跟在翠英后面。庄上还有个叫甄德贞的，比鸿六大一岁，憨乎乎地，上山下山同出同进，也可以对付一下一两个放牛伢的挑衅。鸿六听鸿宝说，他们做了桃园三结义，可得味啦!鸿六就转过来告诉翠英和德贞。翠英沉思了一会问道：

　　“三结义真有来顺么？”

　　“有！来顺是老大，叫刘备哥！”鸿六记得清清楚楚。谁知她是不是分清了“刘备”还是“牛背”？

　　听说来顺也参加了桃园三结义，翠英就没提反对的意见了，同意鸿六的提案：我们也搞桃园三结义。但是，庄上没有桃树，只有两棵大白果树。一天晚上，庄里人都到蛤蟆地听小奶奶的“天方夜谭”去了，三个小人影儿偷偷溜到白果树下，撮土为香，磕了三个头，算是“白果园”三结义。翠英老大，算刘备姐，德贞老二，算关公姐；鸿六最小，算张飞妹。　　这件事，向大人绝对保密。鸿六只悄悄跟鸿宝讲过。张飞弟和张飞妹逢到一起，好不开心，互相在对方的脑袋上拍了三巴掌。

　　“张飞怎么飞？”鸿六虚心地向先行者请教。

　　“打！骂！谁也不怕！”鸿宝摆出个英雄姿态。

　　自打鸿六参加桃园三结义后，平均每两天就有一家找启纯告状的。　　“你家那野丫头把我儿子脸抓破了！”
　　
　　小奶奶忙赔不是，慌慌张张跑到穿道供祖宗的香炉里捏一撮香灰给伤员的伤口按上。

　　“你家那野丫头把我儿子的褂子撕破了！”

　　大奶奶忙赔不是，慌慌张张拿起簸箩，穿针引线为败将缝补衣裳。

　　爷爷奶奶商量要狠狠教训她一顿，但是有唱红脸有唱白脸的。唱白脸的打她，她就朝唱红脸的背后躲。唱红脸的打她，她就朝唱白脸的背后躲。爷爷奶奶看那机灵相，也打不下手。

　　德邻媳妇说： “也不能怪她，放牛伢不好惹。女伢子不狠一点，要吃亏的！再说，娘老子不在跟前，能这样就不错了！”

　　德邻媳妇这样一说，铁打的心肠也化了。所以鸿六心目中，“大伯妈，真好！”

　　以后，鸿六的这个“野”，慢慢就合法化了。

绣花和尚 · 发表于 2009-4-2 13:38:57

突然，无巧不成书，鸿六连自己做梦也没想到过的，她的威信在白虎山陡然升到“顶峰”的程度。

　　七月十五，是鬼的节日，据说这天鬼们都要回到人间来探亲。白天，有亲属在冥国的，就在田头路口烧纸，先寄点旅费去。到晚来，抬头看那象胯饼的圆月，周围有一圈月晕，那就是冥国的界线。月晕圈上有一个缺口，那就是出入的大门。于是人间的众生就欢腾起来，请来的道士举起宝剑，穿上从黄梅调班子借来的戏衣，登上两张桌子高的坛台，戳起一张画了符的黄纸，当着烛火一烧，于是锣鼓齐鸣，老道士小道士就一起放声高唱起来。有齐唱、混声合唱、领唱、独唱……也是“三打七唱”。那调门和陈家祠堂的黄梅调差不多。特别是“道腔”，简直就是一母所养同娘所生了。

　　正象佛教传到禅宗的顿教，实际上庄周化了一般，罗家岭的佛教也和道教合二而一了。本来七月十五做盂兰盆和放焰口都是佛家的事。罗家岭没有专业的和尚，就由道土甚至唱黄梅调的玩友代劳。

　　把鬼接回人间后，就掀起迎神赛会的文艺活动，耍龙灯啦，舞狮子啦，跳河蚌啦，玩早船啦，还有女伢子们的挑花篮子，有点基本功的黄梅调玩友的踩高跷，唱吕洞宾三戏白牡丹，韩湘子度妻……真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最使孩子们入迷的是放荷花灯。纸扎的荷花，心子插一支小蜡烛，放到小溪里，流到菜子湖。菜子湖立刻变成了银星点点的水晶宫。

　　这是鬼的节日，也是青年男女炫耀自己青春的节日。那袒露着浑身肉疙瘩的龙灯手，那男扮女装的早船心，每每会疯魔好多年轻姑娘，有的跟着私奔了，有的就暗地把命运结成一体。这一年的七月十五，男刘关张、女刘关张都被拉去扮演节目。郑来顺扮演采蚌珠的渔郎，头戴卷了边的草帽圈，正中缀一片茨菇叶，右耳边插一朵红绒球，白夏布坎肩衬着黑里透红的胳膊，加上一付比糖还甜的脸，那些扮演蚌壳精的女伢见了都忘了阖壳躲闪，胸前挂的珍珠，很容易被他采去了。

　　翠英也扮的是蚌壳精，那脸是不擦花粉自来白，不打胭脂自来红，梳了个美人髻，插上两朵淡紫的石竹花，穿一身肉红紧身衣，胸前挂一个涂了银粉的大珍珠，藏在蚌壳内。蚌壳一张开，好不迷人！郑来顺来采她的珍珠，首先就乱了步伐。翠英人又机灵，蚌壳开阔躲闪，引得来顺翻来扑去，这一场争夺防御战，好不精彩。看热闹的呐喊跳脚，锣鼓咚呛紧跟，旋起了欢乐的风暴。

　　突然，郑来顺乘蚌壳闪开的刹那！插进双手，要撑开蚌壳。结果翠英一用劲，把来顺象吞元宵一样，全夹进壳里了。足足让咚呛咚呛咚咚呛敲了五遍，才放他出壳。看热闹的叫呀跳呀，简直象发狂一般。小鸿六看得好不嫉妒，恨不得扔下花篮，也来扮演蚌壳精。但是，既成事实是已经编在挑花篮的队伍里，王命在身，不好更改。于是，她放开嗓门拼命唱那“十二月花名”——

　　　　正月梅花雪里开，
　　　　…………
　　　　二月桃花红似火，
　　　　…………

　　赢来一片掌声和惊叹，打成平局，才出了一口气。

　　后来她死缠着翠英，要学蚌壳精，翠英只有搪塞： “你现在还小，等长大了一定教你I”

　　来顺自打被蚌壳夹了五通咚咚呛后，和翠英见面就说不来话了。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村里人都聚在蛤蟆地听小奶奶说“天方夜谭”，四伢和鸿宝也挤在那里。这一夜，大哥来顺没有管他们俩——照应着翠英呢。翠英仍然左拖右拉地怕德贞和鸿六挤坏了，或受野伢子欺悔，保护着她们。

　　“别挤掉沟里去了！走，到白虎山摸秋去I”

　　一听说“摸秋”，鸿六感到翠英的手抖了一下，脚停了半拍，嘴角露出一丝察觉不到的笑意。鸿六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多人都去了……”来顺低声地鼓动着。

　　翠英牵着鸿六和德贞，怕她们跑了似的，失魂落魄地跟在来顺后面向山上走去，把嘈杂的做会的声音丢在身后。

　　“来顺哥，什么叫摸秋？”鸿六满肚子算盘似的，问个究竟。

　　“白虎山要把秋老虎收进笼，山上结的瓜呀果呀，任你拿，任你吃。”来顺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给人抓着么办?”鸿六不放心地问。

　　“只有今天一晚上，只给小伢子们摸……今晚上任你摸什么都行，谁也不会来抓的．”

　　来顺朝翠英望了眼，鸿六感到翠英的心格登跳了一下。

　　秋分后的白虎山杂草丛生，齐腰高了。玉米杆稠稠密密，瓜藤顺着木槿象乱发一样横七竖八地攀援，最便于藏人和摸秋。　　他们象做贼一样．真个偷偷摸摸钻进了这些青纱帐中。十五的月亮照得遍地发白，但是见不到一个人。稍一留心，就会听到草棵里有窃窃的私语和吃吃的笑声。鸿六和德贞想伸头望一望，来顺赶忙止住：“都是摸秋的，不许看，也不许抓！”

　　遍山透出一种沁人心脾的静谧气氛，满可以把“风吹草低见牛羊”改成“风吹草低见鸳鸯”。

　　来顺把她们领进一个玉米棵里，鸿六好不高兴，伸手就掰玉米棒子——这里人叫“陆谷”。来顺连忙轻轻叫着，“只许自己吃，不许带。”来顺转身钻了出去，不一会儿抱来许多菜瓜、山楂果子、毛栗子，花生，围坐草棵里就吃起来．　　白虎山平时上过，玉米地平时也来过，这些东西平时吃过。不过今夜一切都带上几分犯罪的味道，心惊胆战地吃起来，这种乐趣是在任何宴会上享受不到的，好不开心．

　　来顺讲东家少奶奶也喜欢学小猫偷食，甚至偷偷地把卖唱的瞎子叫进后院，叫他们偷偷地唱。

　　“唱荤的？还是唱素的？”卖唱的瞎子问．

　　“荤的……嘻……”少奶奶说。

　　于是瞎子就细声细语地唱起来。他们也唱摸——不是摸秋——也是摸秋。

　　来顺讲到这里，翠英也顾不得吃了，人也呆了。两个人都低着头象喝醉了酒一样．只听得山风轻轻地嘶嘶地游来游去．　　忽然来顺轻轻地唱了起来——

　　　　小星出山一盏灯，
　　　　小郎想妹费多心!
　　　　钻过多少蜘蛛网，
　　　　踢了多少烂树根，
　　　　站着又怕人看见，
　　　　蹲着又怕蚊虫叮，
　　　　蚊虫叮，
　　　　巴茅棵里蹲成坑。

　　翠英接着也唱起来。鸿六分不出她是胆大还是害羞，尽唱的是吃的桃子——

　　　　阿妹生来桃子形，
　　　　桃红的脸蛋桃红的唇，
　　　　要知桃子甜和苦，
　　　　剥了皮来扒开心，
　　　　扒开心，
　　　　阿妹心中有个仁(人)！

　　翠英还没唱完，来顺就站了起来，不知为什么还晃了一下。顺手把翠英牵了起来。对鸿六和德贞说：“你们先把这些菜瓜吃光，我和翠英给你们再去摸点么事来吃。”．

　　“不。我也要去！”鸿六说。

　　“你们好好看着这些瓜，莫叫别人摸去了。我们去去就来……”说罢，他们就钻进一个树棵里去了。

　　鸿六吃着吃着，不放心，叫德贞看着瓜，她去找来顺和翠英。

　　她顺着那树棵钻进去，只见一片齐肩高的茅草棵，无风乱摆，草里传出有人搏斗的声息。她立刻跑上前去，呀！竟然是来顺按着在打翠英！鸿六奋不顾身，象猛虎扑羊，朝来顺扑了过去，一把将他掀倒，乱打乱蹋，把翠荚从虎口救下。　　来顺任她踢打，决不还手。翠英捂着脸在一边扣扣子，看来顺被打得可怜，立刻上前把鸿六抱住，把她的小脸紧贴在自己发烫的脸上。

　　“你打翠英姐，我告诉她妈去！”鸿六气呼呼地骂着，扭头就要跑。

　　“好妹妹……”来顺一把将她拖住。

　　鸿六回头一看，来顺脆在自己跟前呢！

　　“好妹妹，不怪他……”翠英也过来抱住她，两条腿也跪下去呢。

　　鸿六看着翠英那可怜相，心想翠英蛆心肠真好．人家打你，你还不记仇!再看来顺，一头狼竟变成一头羊了！

　　“你乖乖地给翠英姐磕三个头!”鸿六命令道。

　　“行!行!往后我都听你的！”来顺变得那么温顺服贴。真个通通通磕了三个响头。

　　这晚他们欢欢喜喜回来。德邻媳妇问鸿六她们哪里去了．

　　“摸秋去了！”鸿六骄傲地答着。

　　“摸了些么事？”

　　“瓜！好大好甜的瓜！”

　　打这以后，来顺和翠英在众人面前，依然是咸风凛凛的刘备哥和刘备姐。可一见了鸿六就象打了霜的丝瓜，软不郎当，处处陪着小心。众人一见头头尚且如此，就更加不敢轻易碰撞鸿六，鸿六在放牛伢中竟成了“绝对权威”。

风吹云散 · 发表于 2009-4-2 14:04:58

呵呵，很不错啊，欣赏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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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花和尚 · 发表于 2009-4-2 14:09:54

嗯,比较野史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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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人] 蛤蟆塘的风水(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