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字是由“木”(或曰“十八”)和“叔”两字组成,桐城方言“椒椒”就是“叔叔”或“十八叔”的意思,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有典故,但我就是一个喊父亲为“椒椒”而从未喊过“爸爸”的人。
说来话长,桂林方氏在我家这一脉人丁不旺,父亲是独子,他有个堂兄不知怎的无后,父亲48岁那年有我这个儿子后,族人又要求将我“一子两祧”,承继给我没任何印象的伯父为子,父亲屈尊做了“椒椒”。虽然我既没得到好处也没承担责任,但却付出了终生只有“椒椒”没有“爸爸”的代价。
对于“椒椒”,我曾以“父亲”的称谓写了他相对光鲜的一面,我想再用“椒椒”这一实际称谓来展示他的另一面。
椒椒毕生教书,当过中学教务主任、训导主任和校长。据母亲说,早年椒椒上课时常手拿戒尺置于身后,在教室里踱步,看到哪个学生不听课或不会背书,立即叫他伸出手来用戒尺打,现在这是不可思议的事,当年却是流行的教学方式。在后来的日子里,椒椒也是以不苟言笑的严师著称。几十年后,曾是他学生的一位老干部为我的平反事奔跑,他第一次见到我时便劈头盖脑地说“你父亲当年好厉害啊”,让我受惊不小,接着他又由衷地说:“当然,对学生要求严是好事……”这恐怕是椒椒学生的共同看法。
或许是椒椒的威严成了习惯,虽然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但我也难见他的慈祥。在我的记忆中,椒椒没有抱过我,极少带我上街买东西,更没把我当“惯宝宝”。最可怕的是他时常绷着脸,吃饭时绷着脸看我夹菜,仿佛生怕我多吃了;我的同学来了,他绷着脸相迎,使同学不敢来,为这些事,母亲不知与他吵过多少次。椒椒或许并无恶意,但使家人误解,代沟加深,也使我感受不到父爱。
大概因为“人到弯腰树,不得不弯腰”吧,晚年的椒椒没了当年的威严,我印象中有这么几个镜头:镜头一,三年困难时期,肉食极缺,一亲戚在商业部门工作,椒椒托他买肉罐头,已为我家买过两次共两瓶,在第三次托他买时,他拒绝了,椒椒不顾长他两辈的身份,恭谦地求着,但仍遭到拒绝,椒椒的脸色十分难看,那人才以“下不为例”为条件答应再买一瓶,令当时在场的我感到无地自容。镜头二,那年端午节,母亲去了亲戚家,我放学回来,父亲说他煮了“照蛋”(里面有小鸡的蛋),我剥开一看,小鸡还有毛,椒椒非要我吃,我咬了一口,里面还有血,赶紧吐了,而椒椒却似乎吃得津津有味,他的嘴边流着血,或许他心里也在流着血。镜头三,营养不良使椒椒得了浮肿病,本来大眼泡的他眼泡更大了,为了补贴家用,他带病与母亲糊火柴盒,冬天冷,他的鼻涕不断流,为了不影响糊盒子,他把手绢放在桌旁,不时拿来擦鼻子,谁知这成了他的习惯,吃饭时也在桌旁放块手绢,并将筷子两用,一会儿夹菜,一会儿夹手绢擦鼻子,让我和母亲又有气又好笑。镜头四,由于椒椒与母亲关系不好,常年坚持自己买菜,冬天他无力穿上皮大衣,只好一只手臂塞入袖子中,大衣另一边搭在肩上,头上耷拉着一顶旧毛线帽,拄着拐杖,拎着篮子,流着鼻涕,浮肿的两眼无神地向前看着,这是三年困难时期椒椒的“标准像”,在我的记忆中,他的“音容笑貌”中是没有“笑”的,惟有这张“标准像”挥之不去。
1963年,我因冤错案入狱,这对于椒椒的打击无异于“老年丧子”,几年后又是文革,这对曾为国民党员的椒椒又是一劫。面对逆境,作为知识分子的椒椒能做的无力的抗争,就是写诗。1964年春节,我第一次在看守所过年,母亲在“接见”时送了不少东西,不知为什么遭拒,在母亲哀求下收了几个馒头,母亲哭着把东西带回去了,椒椒也十分哀伤,写了一首想念我的诗。1967年夏,我家隔壁某医院停放着武斗死亡者的尸体,因天热尸臭不时飘到我家,椒椒又写了一首诗。这两首诗原文已丢失,但这两首诗在文革中给椒椒带来了不少麻烦。
纵观椒椒的一生,中青年时代他踌躇满志,如果没有时代的因素,他会在教育领域有更大成就;而晚年的他,在特定的氛围和我这个特定的儿子的双重影响下,人生变成灰色。我大不敬地总结,椒椒三分亏欠了我,从小父爱和家庭温暖的缺失再加上家庭“底色”改变了我的性格也改变了我的人生;我七分亏欠了椒椒,不仅未尽孝道,而且强加在我身上的“黑色”更使他晚年雪上加霜。但我和他又有共性:即同为那个时代的牺牲品,又同为两个年龄层次牺牲品中的幸运者!活着的我一定要让自己和后代做一个正直清白的人,努力体现人生价值,这或许是我对自己的最大安慰、对椒椒的最好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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