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腾依旧》 事实上,九棵枫树是早已不存在的了。但作为一座村庄的命名,那永远是上了岁数的人们坐到一起唠嗑的话题。关于九棵枫树的传说,便是一些泣血的零碎的故事。有那么九棵枫树在我的想象中,一字排开,像一队精干的庄丁守在村口,相互挽着手臂,不让任何的强匪前来侵犯。这些树茂盛的枝叶铺张开去,更不让任何的风风雨雨夹杂着贫穷和病魔前来侵扰。它们就是这座村庄的宁静和神秘!当然,这些只是我的个人想象,神秘总会被人惦记和探究的。九棵枫树最终连自己也庇护不住,只剩下两棵站在今天的黄昏里,作为依旧纯朴的村民们心中的图腾。 这剩下的两棵枫树像当初一样,还站在村口。村口有一个两座小山夹成的凹,我的先祖们再把凹处横截一下,便是一方非常深广的池塘了。村子的渊源就是在那横截的堤上生根发芽的。或许刚开始时真的有恰如其分的九棵枫树,并且长得相当的粗壮,是足以让人们关注的那种粗壮程度。久了便形成这座村子的称谓和标志。与我一般,飘泊在外的游子更是把它们记忆得具体些,作为故乡惟一的模样。 但这时,我又显得无比的矛盾了。是这样的,出于生计,我的父母亲远在南京谋生,给本身游离着的我生造了一座牵挂意义上的故乡。我虽然漂泊,虽然时常身无分文,但我总可以想念我的父亲母亲呀。想念他们总是连同想念故乡和故乡的枫树一起进行的。回忆着故乡,那么两棵一动不动的树开始慢慢地进入眼帘,忽又裹起秋风,带来铺天盖地的雨雾,模糊着我的视野。那么两棵刚劲的枫树,一瞬间,在风雨的面前招供了自己的苍桑年月,伏身作揖。这个场景真是无比的生动了,就像我的双亲,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不时的低着头哈着腰。 两棵枫树,父母双亲,这一切终于在我的泪光点点之中雷同起来! 其实在别的地方,枫树也是常见的,但我总认为它是故乡走失的。如同我的小妹,她长大了,出嫁了,但她怎样也走脱不了我这个做兄长的牵挂。不过这不是小妹其幸,而是其哀。我七岁那年,刚读小学一年级,妹妹只有五岁,爸爸在外做点小生意,妈妈在村子里是个当红的裁缝,生活也是挺美满的。当时农村里刚刚有个别人家装上了电灯,其中有户人家更是从城里捣弄回来一部旧的14寸的黑白电视机,每天摆在家门口的谷场上,给大家放映当时风靡的电视剧《海灯法师》。全村的人都去看,妈妈有时从别人家上工(上门给别人家加工衣服)回来,见奶奶已经把我和小妹的晚餐安顿好了,就嘱咐我们做作业或睡觉,她俩也去看一阵子电视剧。祸事就是这样潜伏着,来了。有一天晚上我很早写完了作业,而又睡不着,便叫小妹一起来玩摇摇。摇摇是那天傍晚我和小妹在玩耍时新创造的游戏,就是两个人分坐在木制摇桶(我们老家一种有摇篮功用的器具)的两端,在里面使劲的摇晃,让对方受不住摇摆而认输。当时觉得挺兴奋的,所以小妹便从床上爬进摇桶里,爬进她一生的创伤中。我早在摇桶的一端等着小妹了,她一过来,我们便开始游戏了。我们家当时还没有安装电灯,妈妈说等到爸爸把这趟生意做回来我们家就装的,但那已经太晚了。为了避免对方在游戏中犯规,我和小妹糊涂之中,竟然拿一块木板架在摇桶中间,再把煤油灯放上去,再摇晃,油灯泼向了小妹的下身,倏地燃烧起来,小妹倾刻便嘶心裂肺的哭喊起来。。。。。。我,我是她在火中跳的芭蕾的惟一观众! 记得小妹被乡亲们从镇子上的医院抬到县上的医院,再从县上的医院弄到赤脚医生那儿,这来来回回的,都经过村口的枫树底下。若干年后,我去那儿读取往事时,枫树的某根枝桠上依然飘荡着小妹出事的第二天清晨,奶奶磕过头烧了香才挂上去的红绸缎。在风中,它反复地诉说着那是一个明显的秋季,枫树所有的叶片都曾对我们作了预示,只可惜奶奶去磕头烧香迟了。那天,奶奶要我对着两棵枫树不停地跪拜,让我喝下拈进檀香灰烬的水,说是神灵庇佑了她的孙子。大概两个月后,奶奶确实去了神灵那儿。奶奶是与妈妈发生了无休止的咒骂和厮打后,跳进了村口的深潭。但我的小妹在中药西药,处方偏方的共同作用下却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叛逆”,这个词藻突然纠缠起我的思绪,是枫树见证这一切的。 我的一家,与枫树相关联的,除了这些,还有我的大伯父。那自然是更早些的事了,那时抗战还没有结束,各个地方的生活都是水深火热的。我的爷爷已经去世了,奶奶一个人带着四个子女过活,日子更显得难熬。大伯父约摸十六七岁,便自个儿上山了。山是先锋岗,高家的地盘。高家他们先前其实也是村子里的纯朴乡民,兵荒马乱的便住到山上去了。高山与世隔绝,山脚下自古就是一条驿道。村口的枫树底下曾是天然的驿站。无论冬寒春峭,还是夏伏秋火,过往的官人,仆人,商人,甚至于犯人都没有了区别,都被休憩这个词语所占领。他们卸下沉重的行囊和思想,花三两文碎银子买杯薄酒,条件稍好可加点下酒的小菜。也有不喝酒的,他们来碗茶水,一仰脖子就倒了进去。但这场景自打高家进山过后便断绝了,高家也要生存呀!那个世道,即便做土匪也是那样的无可奈何。 奶奶还没有去世的时候,常常把我拉到她的膝盖上,说大伯父是如何的威风凛凛,横刀立马。。。。。。当然,这些词语我当时是不会懂的。但我现在懂词语了,却又不明白只字不识的奶奶是如何晓得它们的?也许只有天底下的母亲在赞美自己的孩子时才会有如此的禀赋吧。大伯父是山上惟一的异姓,所以他总是干着最重的活。住在山上,多么的诗意啊!而我现在的游离状态是住在山脚,我眼里的一切静止的。 孤单的大伯父住在山上,但他的活全在山下,在村口的九棵枫树的背面。他有时一个人来去,有时也有帮手,伺机捞些过路的钱财。高家后来觉得这很被动,时常有漏网之鱼,便寻思来去,决定在枫树上凿洞穴住人。这个工程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高家选取了七条汉子,他们起在晚上开工,生生的把我的伯父从十七岁凿成十八岁。据说收工那晚,大伯父所开凿的那棵枫树流血了,殷红的血流得满堤坝都是的。但村口的那些枫树确实疼痛得揪掉了不少自己的头发,许是一地红枫吧?哪能有血呢。 高家在山上的营生,不凿枫树之前还是不错的,临近四九年便每况愈下了。奶奶先前隔三差五的还能接到一些大伯父捎来的什物,后来便没有了。这是和大伯父的音信一起断去的。那些凿过的树,也开始一棵接着一棵倒在呼啸的北风里,最后一棵倒的是大伯父开凿的那棵枫树。高家的主事终于要见大伯父了,大伯父用他给予的匕首划向了自己的颈部。第二天,村口的两棵枫树上分别挂起了腥红的幔。。。。。。 直到今天,那红幔随着枫叶一起生长开来,越来越多。 这些,史册不会记载的。它是结绳里的记事,多少回被我在梦中寻觅和破解!只是它们在每一枚夕阳将去的时候,如同村口两棵被历史剩下的枫树,和着摩娑的风声互相打着招呼,向残存的对方道声珍重和晚安。 |